长江流域有条“烧柴带”,濒危植物被当柴烧,农民一年烧三四吨松树
首发:3月21日《新华每日电讯》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苏晓洲、韩振、胥兆瑞、谢樱 大别山中的农户,几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堆满劈柴。
首发:3月21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苏晓洲、韩振、胥兆瑞、谢樱
大别山中的农户,几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堆满劈柴。图片均为新华社记者苏晓洲摄
“我在长江中上游的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竟然看到濒危植物红豆杉被农户当柴烧。农户不认识红豆杉,把它们当成了‘杂木’。”三峡植物研究所所长向秀发在长江沿线考察时,发现了一个令人扼腕痛心的现象:有一些珍稀植物甚至濒危植物被当成柴火烧!“在长江沿线,这种烧珍稀植物的情况很常见。”
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有丰富的森林和绿地资源,堪称“中华绿芯”。但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走访中也发现,长江流域大别山区、武陵山区、三峡库区、云贵高原及横断山区,广袤的农村仍然存在普遍的“烧柴现象”。
在不少地方,群众生活、生产普遍和大量燃烧木柴,不仅造成空气污染,损害群众健康,还消耗大量森林资源,威胁珍贵稀有甚至濒危植物物种安全。专家建议从长江流域绿色大保护着眼,采取措施加以应对和解决。
一家茶厂为了开春制茶,准备了大量劈柴。
大量烧柴导致“村村点火、户户冒烟”
春节期间,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来到长江上游的三峡库区采访。由于天气湿寒,沿途一路看到不少群众围着火盆烤火,火盆旁边堆放着一捆捆木柴。路过一栋栋农房时,村前屋后也堆放着一座座柴垛。上山砍柴、在院子抡起斧头劈柴,是不少群众冬天的主要劳作。
在海拔1800多米的一个村庄,50岁农民老余家的院里,一大堆劈好的木柴格外引人注目。“村里人现在还普遍烧柴,这些柴火都是从附近的山上砍下来的,有灌木枝,也有大树干。”老余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包说,以前村里的山上都是树木,这些年树木被村民烧掉后种上了农作物,如今柴火越来越不好找了,要跑到很远的高山上去找。老余介绍,村民们平时烧的柴主要是山上的松树、黄桷树,一年下来要烧3、4吨,除了煮饭,还要取暖。
在位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大别山区,记者发现,近些年随着脱贫攻坚不断推进,从房屋到道路、从自来水供应到乡村学校,群众生产生活条件和公共基础设施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唯有烧柴,仍保持着过去的传统。
沿着山路十八弯,记者在大别山深处一个个村庄和农户发现,不论是富裕户还是尚未脱贫的贫困户,家家户户都烧柴、家家门外都堆柴。每家每户院子里的“标配”,是堆放着整齐或者胡乱码起来的柴垛。到了饭点,几乎每个村庄都是炊烟袅袅,虽然景致很美,但村庄里到处弥漫着烟味。
一位农户指着屋檐下的“小柴山”说:“这一大堆,也就烧个两三个月吧。”记者看到,很多木柴是由直径不小的原木砍成,有些木头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材质十分细密。越靠树芯处年轮越密、颜色越深。
走进群众家中,灶膛、火塘里都在熊熊燃烧着柴火。一些人家烟囱排烟不畅,屋子里烟雾弥漫,离远了连人都看不清楚,记者被熏得涕泪横流、咳嗽连连。这些人家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人人眼睛都被熏得通红,但他们却表示,习惯了。
“一壶酒一炉火,除了皇帝就是我!”有山里人乐呵呵地说。
在长江流域不少山区,因为烧柴而“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的现象比比皆是。很多地方发展农产品加工业,一些小企业、作坊也大量烧柴。有的茶厂厂区内外堆满了几米高的“柴墙”,据说是为开春采茶后“炒茶”备用。其他如油坊、山货加工作坊等,也有类似景象。
重庆工商大学生态经济学教授文传浩长期研究长江沿线烧柴状况。“长江流域山区森林植被丰富,烧柴现象较全国其他地方更为突出,并呈现出明显的空间差异分布特征。”文传浩说,今年春节期间,他还专门到长江上游的金沙江沿线考察,发现即使是一些县城也普遍烧柴。
大别山村庄的农户,几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堆满了劈柴。
红豆杉、润楠、三尖杉被当“杂木”扔进炉膛
三峡植物研究所所长向秀发长期在长江沿线野外考察,对三峡库区的珍稀植物很有研究。近年来,他有过多次难忘而痛心的考察经历。
“去年3月,我在长江中上游的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考察,看到农户家里的一捆柴火里有20多棵篦子三尖杉,这可是国家的二级保护植物啊!”向秀发说,“这种植物长得很慢,要几十年直径才能长到5-6厘米。这一刀下去,一棵珍稀植物就没有了。”
“去年6月,我在长江中上游的另一个国家自然保护区,看到了一根3米多长、直径20多厘米的润楠,被村民砍回家当柴烧。这根润楠约有六七十公斤,也是二级保护植物,至少生长了三五十年。”向秀发说。
据向秀发介绍,除了珍稀植物,一些濒危植物如红豆杉也会被群众当柴烧掉。“前年,我在一个保护区,看到有群众把红豆杉砍了烧。上前一问,才发现老百姓不知道这是红豆杉,把它们当成了‘杂木’。这种情况,我在野外考察时经常碰到!”
专家们发现,一些群众烧柴喜欢选择分量重、密度大的“杂木”。这类木头做成劈柴、烧成木炭,燃烧时间久、火力旺,有的烧起来还会释放出浓郁的芬芳,做成的饭菜、烘烤出的食物自带“木香”,特别美味。
但这些“杂木”,其实是经济、生态价值都很高的“嘉木”。“我在长江流域一些地方发现,现在很多群众烧柴火喜欢选木质好的树。”中南林业科技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喻勋林说,长期以来,老百姓在木工师傅引导下,认为椆树、栎树等优质硬木树不好锯不好刨,制作家具或做建筑构件难以加工。而这些树当柴烧很耐烧,因此百姓喜欢砍。但其实这类树长得慢,价值极高,是做高档家具的好材料。
受访生态学家认为,植物是生态多样性的重要一环。千家万户砍柴烧柴,不但会对生态环境造成破坏,而且会对生物多样性产生深远影响。在生态敏感的长江沿线,这种影响更为明显。
“比如杜鹃,关乎蜜蜂采蜜。如果这种植物没有了,蜜蜂就没有办法生活了。再比如茯苓,没有松树下面的菌是不可能生长的。如果没有了松树,自然也就没有了菌,更不会有茯苓了。还有天麻,需要树根上的蜜环菌,否则就无法存活。”向秀发说,动物对植物的依赖不仅是食用,甚至还有药用的需求。可以说,对植物的破坏,其影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文传浩也认为,物种的多样性依赖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一个物种与另外一个或多个物种之间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共生关系中的一个物种毁灭,可能会影响另一个甚至另外数十种物种的生死存亡,甚至影响整个生态系统。
“毁坏一个物种轻而易举,但修复一个物种却困难重重。一些物种消失了,很可能就再也无法修复了。”文传浩说,一丛不起眼的杜鹃,可能已经生长了几十年,修复的难度可想而知。
在山区的一些集镇,很多居民和农产品加工小企业也都以木柴为燃料。
群众烧柴除了“习惯”更多的是无奈
近年来,随着国家基础设施的持续改善,煤、电、气等能源进村入户,给群众带来更多的燃料选择。但缘何长江沿线群众仍热衷于烧柴?
一些群众表示,他们烧柴火也是迫不得已。“煤比较贵,今年是850元一吨,一个家庭一个冬天要用约2吨煤,花一两千元钱,不划算。村民们闲暇时,到山上去砍些柴火,这些钱就能省下来了。”受访的农民老余说。
另外,木材材质差、用途少,也是群众砍来当柴烧的重要原因。“这些年,农村建房普遍使用钢筋、混凝土等建材,木材的用处少了。由于山上交通不便利,木柴很难运出去,卖的钱还不够运费,当柴烧还划算些。”老余说,村里种的树卖不起价钱,但又不敢种名贵树。因为平时没有人管护,怕长成材了被别人盗采。
记者调查发现,长江流域一些烧柴火的区县,是不同层级的“高比例可再生能源示范县”“农村电气化示范县”。一些地方公共交通使用新能源汽车,县城燃煤燃油锅炉推广电炉气炉,同时也在农村推广用电用气,还有的建了不少光伏发电项目,但烧柴问题依然大量存在。这些地方,有个共同特点是缺乏足够规模的竹木加工业,林木的价值无从转化。
此外,替代能源匮乏问题仍困扰着一些偏远山区。大别山区一些地方反映,一些山区县本身没有油、气、煤资源,靠公路运输成本太高,许多群众根本用不起。即使烧得起,很多人也会从经济性角度考虑,选择烧柴火。
而在电力供应方面,一些“烧柴县”也有苦衷。如有个县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多数山区乡镇不通电,为解决群众用电难题,因陋就简地建设了一批小型水电配套电网,一度改善了群众的能源问题。但经过几十年的运行,设备线路日趋老化,安全隐患日益突出,已不能满足群众正常生产生活需要。在供电不能得到有效保障情况下,会加剧烧柴问题。
“另外,思想意识跟不上也是重要的因素。”向秀发说,一方面老百姓长时间烧柴,形成了习惯和认识误区,觉得烧柴没有什么大不了,怎么方便怎么来;另一方面,老百姓对珍稀植物缺乏了解,不知道烧的是什么。同时,地方政府对烧柴的危害缺乏足够重视,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受记者采访时,一些县乡干部满不在乎地表示,长江流域山区县,森林资源丰富,每年都会产生一定的废弃林木,不烧似乎也没有什么用途。还有些干部认为,农户烧柴可以节约用能成本,促进农林废弃物利用。不过,干部也普遍认为,长远看应该进一步加大森林资源和生态保护力度,推广应用清洁、高效的能源。
大别山深处这个村庄,房屋外堆放着大堆的劈柴。
“家底不清”“管理乏力”状况亟待扭转
部分生态专家表示,长江沿线绿水青山,生态环境优良,但也存在不少地区生态环境脆弱问题。比如三峡库区土地贫瘠、坡度较大,土质以石灰岩和砂岩为主,水含量比较低。一旦生物多样性受到破坏,修复难度极大。因此,禁止无序烧柴刻不容缓。
“并非所有的柴都不能烧,而是需要科学划分、有序处置。能烧的柴可以烧,不能烧的柴不烧。”文传浩说,要从生态学的角度考量烧柴问题,人类科学、适当、有序地介入,会对生态系统产生积极作用。
文传浩、向秀发等专家认为,当前规范烧柴乱象,需要从多个方面着手:
首先,是建立植物台账。组织相关部门对某一区域的生物多样性进行研究,包括植物的种类、数量,以及哪些物种强势、哪些物种弱势等信息,建立详细的台账,做到心中有数。“只有对生物多样性有了足够的了解,才能知道什么需要保护,什么不需要保护。”向秀发说,一些发达国家几乎对每个县、乡镇、甚至每个农场都有植物名录,并且会实时更新。但在我国,即便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都缺乏系统性的研究,从而造成“家底不清”“无从保护”的困局。
大别山深处这个村庄,最醒目的除了房屋,就是大堆的劈柴。
其次,要加大知识普及。针对建立的台账,对群众进行知识宣传,告诉他们哪些可以烧、哪些不能烧、哪些适量烧。专家表示,知识普及的费用可能是几十万上百万元,但比起动辄几千万元甚至更高的培育、修复投入,要划算得多。
再次,是加强政策引导。文传浩建议,要对交通不便、相对贫困的地区进行能源补偿,对清洁能源建设不力的地方增加投入,要引导使用清洁能源并倡导少烧柴火,逐步改变群众的生活习惯。“能源问题是政府必须要提供的一项基本公共服务。政府需要考虑如何供给、如何补贴,做到精准施策,这样引导才有效。”
此外,喻勋林教授还建议,改革开放30年来,我国尤其是长江沿线森林植被得到较好恢复,当前应该采取更多措施让优质硬木树种更好地生长。“对于天然林来说,15到20年是进行优化的最佳时期。现在我国天然林已经是30年,正是进行树种优化的时候。”相关专家建议,天然林要及时优化,否则会出现森林质量差、树木价值低等情况,到时候再更新,不仅白白浪费资源,还很容易陷入恶性循环。
“长江流域烧柴的地域跨度广、涉及群众多、产生原因复杂、治理起来需要时间和投入,建议在生态环境比较脆弱的三峡库区等地,采取上述措施先行先试,取得经验后再在更大范围内推广。”向秀发说。
大别山中的农户,几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堆满劈柴。
记者手记
重视“烧柴现象”,呵护绿色长江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苏晓洲、韩振、谢樱
绿色,母亲河长江靓丽的“底色”。“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守护母亲河,必然要守护长江沿线葱郁的森林。然而,记者在长江流域一些山区调查却发现,不少地方群众生活、生产仍然沿袭砍柴烧火习惯,“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现象大范围存在,对长江生态构成的负面影响令人担忧。
每一根柴火的背后,都藏着一个个生命的年轮。以一个普通农户一年烧3—4吨木柴计算,长江流域的缕缕炊烟,每年消耗的林木可能是个“天文数字”。更加令人痛惜的是,被群众砍掉当柴烧的树木,既有灌木,又有乔木,还有润楠、篦子三尖杉这样的珍贵植物,甚至有红豆杉这样的濒危植物。尤其在生态脆弱地区如三峡库区,一棵哪怕是不起眼的植物被砍掉,断送的可能是一个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长历程。
众所周知,植物是生态多样性的重要一环。任何一棵植物生命的存在,都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任何一棵植物生命的消失,可能会给相关生态系统带来“蝴蝶效应”。
大量森林资源缘何会被当成柴火付之一炬?一方面,不少地方的清洁替代能源跟不上,或者太贵用不起,或者太远用不上,群众为了生活只能烧柴。另一方面,群众对当地的生物多样性缺乏认知,甚至连相关部门也做不到心中有数,这导致什么该保护、什么不该保护,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笔“糊涂账”。
多年来,我国规模宏大、持之以恒的植树造林正让中国越来越“绿”,长江生态环境也稳步向好,“一江碧水,两岸青山”的美好愿景,在不少地方已成为现实。然而,呵护好长江母亲河的绿水青山,单靠绿化率增量还远远不够,还必须要维护好生态存量、提高森林质量。于是,不断减少砍柴烧柴,助力长江流域生态多样性和完整性保持,应该提上重要日程。
采访中,有人说:烧柴,是禁不了的。的确,对绵延数千公里、涉及人口和地域面积很广的长江流域“烧柴地带”,解决“烧柴问题”不能简单“一禁了之”,而应该加以引导、辅以服务。
为此,我们需要尽快出台配套措施,加大长江流域偏远山区相对清洁和较高性价比能源保障;需要建立生物多样性资料库,摸清家底,建立台账;需要向群众普及相关知识,减少和避免群众无意识过错;需要研发科技手段,增加项目投入,对森林生物质资源开展合理有效利用。
期待各地、各有关部门立即行动,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减少长江流域“焚琴煮鹤”的柴火,从每一个细节精心呵护母亲河生态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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