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船到肥皂泡

同为马来西亚华人作家，梁靖芬的作品既没有选择在港台出版，更不会进入内地。她的作品似乎改变了人们对马来西亚的华语文学出版的印象

同为马来西亚华人作家，梁靖芬的作品既没有选择在港台出版，更不会进入内地。她的作品似乎改变了人们对马来西亚的华语文学出版的印象，实际上这里的华语文学并没有那么衰微，而是一直都有它的一股力量和勃勃生机。

《五行颠簸》是梁靖芬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入了她2000年到2012年的作品。第一篇《水颤》灵感来源于马六甲古城。马六甲在马来西亚大概是历史最悠久、最重要的一座城市。马六甲有一个历史博物馆，在这个博物馆里面有一个凡是中国人或者华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一个景象。这里面有一个蜡像，当年的马六甲国王安坐在宝座之上，前面来了一个人，穿着中国古代的服装，身材也还算高大，在他面前单膝下跪，好像来觐见王室一样。这个蜡像讲的就是当年郑和下西洋的事。

我们都知道，郑和下西洋几乎每次都要经过马六甲没错，但是这样的情况跟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或者事实相距甚远。当年郑和带领船队到了马六甲之后，看到马六甲国王对他还算恭顺，于是就出兵帮他平定了许多叛乱。最重要的是从此保证了暹罗不敢再入侵马六甲，因为马六甲已经受到了明朝的敕封。这才是符合史实的一个图景。所以怎么可能是郑和下跪呢？这当然是今天以马来人为主的马来西亚对历史的曲解。而这样的曲解对很多马来西亚的华人来讲就是心头的一根刺。一方面它是一个历史的扭曲，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今天马来西亚的族群状况。在马来西亚华人无论如何都给人感觉是一个次等公民，次等的族群，这是很多华人心里面大概都有的一个隐隐作痛的伤口。

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梁靖芬的《水颤》一发表就受到关注，梁靖芬有作为一个新生代小说家该有的一种素质，就是有一股气魄贯穿其间，给人一种生猛的动力感。

我祖上的船一下海就是浩浩荡荡的二万人。要把二万人全装在一艘船上，那船准大的骇人。我祖上不笨，但也造不出如此大船。所以我相信我祖上南来时，必然是候鸟群飞，分成大小宝船二百余艘，大鹏般翩然而至，大海是倒过来的苍穹。

整篇小说就是这样不断地一句一句“我祖上”。然而小说要讲的故事却不是那个郑和下西洋的故事，而是写“我”为什么要写郑和的故事。

自我决定写下我祖上的故事，阿母已经半痴呆。阿母的记忆时醒时坏。
我祖上的宝船采用蜂房船体结构制造，最大的功用在于当船底被击穿，它能将涌入的海水限制在局部船舱。我怀疑阿母脑中必有与蜂房船体相似的结构，像竹筒里的间隔，阿母脑中幸存的记忆当是收在最内层，免被遗忘淹没，而那恰好是我祖上的故事。

于是一段关于家庭、关于整个族群记忆的故事就此展开。这其实是马来西亚华语文学里常常见到的一种写法，即是张锦忠所说的少数文学的那种象征个人和家族的，能够以小话大，变成整个族群甚至家国的一种寓言。

南洋华人普遍都很尊崇郑和，认为自己是郑和的后代，有时候甚至会把郑和奉为神明，视为是整个离散华人族群的一个精神象征，觉得郑和能够保佑他们世世代代。但是郑和又怎么会有后代呢？郑和难道不是那个著名的太监吗？

在《水颤》这篇小说里，个人、家庭和族群的记忆是一层又一层堆叠在一起的:

三者其实装在一个花边刺绣的老锦盒里，大盒里蕴藏中盒，中盒里蕴藏小盒，掀开最后一个盒盖，一股酸霉扑鼻。

到最后都只是一股酸霉味了。这个历史、这个记忆已经烂掉了、臭掉了。就像郑和，华人把他当成神，觉得他能够保佑你。但是在新修建的马来西亚历史博物馆里面，他只是个卑躬屈膝向着志得意满的马六甲的一个小藩王单膝下跪的这么一个人。

同样，关于阿叔（父亲），他是喝醉酒倒到水里面死的。关于阿叔的秘密也没什么好记载的，不过是酒后艄杆失足，捞起时身上全是河里蜥蜴啄咬的伤，十指竹裸缠着布带连须，肚皮最坚韧，涨的是一面巨大的鼓，神态倒很平静，嘴角一块破损的疤使阿叔宛如脸带笑容。

后来到了灵堂，

这个尸体上一种酸霉的水汽氤氲了整个灵堂。阿母安静跪坐一角，事不关己的打盹。有点精神错乱的感觉，最后居然打到祖上的身上去了。

这个祖上就是那个已经被历史扭曲掉的，然后也被现在的历史吓得心惊胆战的三宝太监郑和。这一代的马来西亚华文作家有一种特质，就是在语言文字的经营上格外用心。他们的小说有那么多精巧的元素，特别是一开始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到了后来过了这个阶段，洗尽铅华，开始很平实的想要去说一个故事的时候，就开始摸索到了小说所能够达到的种种暧昧的，尴尬的，难以言说的一种状态。

比如另一篇《黄金格斗之势》，这篇小说的结构很精巧，但是情节并不复杂。小说以主角第一人称回忆他小时候住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同一所房子里住着两家人，他们共用一个洗手间和厕所。主角一家是华人，而与他们共用洗手间的是一个马来人家庭。两边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他们要分配好时间和用水量来洗澡和上厕所。

主角有一个叫妹妹，生下来就又聋又哑，跟外界难以沟通，偏偏她最粘那边的马来人太太。每天早上马来人太太去洗澡的时候，他们家这个聋哑妹妹就一定要跟过去，要人家帮她洗澡，非常的亲密，亲密到了甚至连她亲生的华人妈妈都比不上的地步。

那位马来太太替吾妹洗澡时从不关门，她衣着完整的，只把花色纱笼下摆拉高，对折后塞在腰间折缝里，然后就帮她洗澡。

有时候主角甚至觉得能够听见妹妹的笑声，但是其实她是笑不出来的，就只看到她仍在洗澡盆里面洗澡洒出来那些肥皂水。

她用双掌仔细捧起一些泡沫，然后大力合掌，噗噗声中泡沫四下飞溅，妩媚的笑，没有声音。可我分明隔着房间纱窗见证了她的笑声，具体而清脆的随泡沫乱爆。

突然有一天，聋哑妹妹被发现淹死在这个浴室里。从此两家之间的关系相当尴尬，这固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是她自己滑倒淹死的，她也呼不出声音，喊不出要救命，没有人帮得了她。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这又跟两家之间要怎么样去分配浴室使用的时间有关系。如此悲伤琐碎的一件事，梁靖芬非常细致、有耐心的把它写出来，而故事的最后却是一种让人觉得尴尬到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一个处境。

当这种平实的叙述逐渐取代了过去那种精巧的修饰，然后通过对日常生活中的这点尴尬把族群之间那种现实的处境展现出来时，马华文学这种少数文学也就有了更广泛更深远的意义。

《五行颠簸》：作者: 梁靖芬 出版社: 有人出版社 出版年: 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