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R【方段】变奏·1937②
*搬运,侵删*章 廿一 一九三七年 十一月 皇军第三中队大佐田中信义的尸体被发现于北平西郊码头渡口,第三中队下属第一分队全员二百
*搬运,侵删*
章 廿一
一九三七年 十一月
皇军第三中队大佐田中信义的尸体被发现于北平西郊码头渡口,第三中队下属第一分队全员二百一十二人无一幸免,死于这场交火。
方少陵放下日报,“倒是便宜了那廖老三,成了抗日英雄。”
“你大可以上报馆告诉编辑是你四十九师方少陵下的黑手,歼灭了第一分队,铲平了陕西廖家。”车有些颠,段晓星抢了两次才从他手里抢来了日报,翻到头版仔仔细细的看。消息出的倒快,昨日动的手,今日就出了版面,像是加印的,这个时期这种消息是最振奋人心的。
“哪里哪里。”方少陵笑的得意,嘴里故作谦虚,“不必如此高调。”
好生不要脸。段晓星撇了撇嘴,不过这事儿还正有说头,想他们总共才带了五十人来,田中身边二百人小分队,廖家在北平还有五百号人,只被他一个方少陵一个段晓星耍的团团转,狗咬狗,两败俱伤,方少陵只不过是去捡个骨头,收拾收拾尾货,自己人一个都没伤还捞了一大笔。钱拿回来了,连军火也整个搬回了苍龙镇。段晓星看着方少陵的嘴脸,只叹他今日算是明白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昨日忙活了整晚,来吧,靠这儿休息一会儿。”方少陵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段晓星横他一眼,往后座一靠,把报纸盖在脸上。闭上眼就是昨夜码头火拼的场景,虽然他知道廖老三坏事做尽理应有这样的报应,可他毕竟是zhongguo人,是他的同胞,段晓星几次想要冲出去,却被方少陵死死按住。方少陵按着他的后脖颈,逼着他看这血腥的场面,他在他耳边厉声道,“晓星,看清楚,这就是战争。”
对,这就是战争。为了大胜利,任何牺牲都是必要的。
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耳边是轰轰的马达声,段晓星闭着眼问,“方少陵,为了胜利,你是不是连兄弟也可以牺牲。”
“是。”
“包括我?”
“是。”
段晓星突然笑了,这是他想要的答案,拉开盖在脸上的报纸,敞开的军车后座就能看到蔚蓝的天空。
段晓星并没有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他的道义和善良让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的苦闷和不得志并不是酸秀才的无病呻吟,而是一种对生命的悲悯。方少陵却是标准的这个时代的产物,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把死亡看的太轻,所有的死亡与牺牲对他来说只是完成他野心的一部分,不值一提。段晓星确信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方少陵不会输,起码不会输得彻底,因为他比战争的本质更加残酷。
段晓星并不认为自己对方少陵来说会是特别的一个,也不想去做这个特别,只有毫无道义的方少陵才能赢得这场毫无道义的战争,这才是整个zhongguo必须胜利的法则。
段晓星会毫不犹豫的送自己去死,为了方少陵口中的大胜利。
田中信义的死,掀起了日本皇军进攻北平的第一波猛烈攻势。
一九四零年 元宵
春节是整个一年最重视的节日,即便在这种环境下,家家户户仍想着法子过节。穷人家用白纸蘸着些红泥印子,用毛笔写了福字贴在门上,自己蘸的红,涂不匀,还有几个拇指印,字也写的不好看,歪歪斜斜。情况好些的就在门口挂上一串红辣椒,墨色的苍龙镇也沾了些红色的喜气。
刚过傍晚,整个苍龙镇静的毫无声息。巷子里只有两个年轻人走着,一个拐着脚,雪地上的脚印子一个浅一个深,旁边那个肩上扛着一袋子面粉,两个人都穿着乌糟糟的国军制服,发白的土黄布上沾着不知什么东西,像是被洗的还有些淡印子的血。
“腿还没好就偷跑下山来,我就不该信你的话,绑起来才好。”扛着面粉袋子的那个眼尾有一道疤,想来应该是不久前才弄上去的,紫黑的伤口看着渗人。
“只下趟山,费不了多少工夫。”一瘸一拐的那个年轻人笑着回答,衣服虽然乌糟糟的看着很脏,脸却很干净,或者说五官很干净眼睛发亮,与这暗沉沉的时局不符。
平坦的路坑坑洼洼的,俱是些弹坑,一整块石板翘起一个边儿,拐脚的那个走起来很费力,几次险些摔倒,幸而扛面的那个一直在旁看着,分出一只手扶住他,才勉强站稳,“就是你惯着他们,非要出来买面,本就好的不利索,再伤了怎么办?”扛面的那个拧着眉,仔细看除了那眼尾的疤,英俊的脸上都是细密的细小伤口,有些脱了痂只剩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印子,有些却还翻着肉。
“春节也没来得及过,好不容易熬到元宵,总要正正式式的过一次,给他们些念想。”拐脚的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半个月前的交火还在眼前,他忘了他们是怎么挺下来的,两千人死的只剩四百来个。到处是伤患,连他自己也被弹片刮了腿,幸而不是什么大伤,比起那些被炸的少了胳膊断了腿的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只那人紧张的当回事。
两个人朝着苍龙山那边走,正是晚饭的时候,不知哪儿飘来的香味。扛面的那个突然停了一下,嗅了嗅味道,局促的舔了舔嘴唇。看了拐脚的那个一眼,继续往前走。
拐脚的看个走的慢,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酸来。那人的军官服被刺刀划的根本不能穿了,所以只好翻了死人的军服来穿,脚上的仍是马靴,被割了几个刀痕,雪水很容易渗到里头去,可他们已经没有闲钱置办这些东西。他的背影和苍龙镇融为一体,沉重的乌压压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拐脚的年轻人转头去敲店家的木板。
扛面的那个低头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后面不见了人,急匆匆的返回去找,“晓星!”
段晓星一瘸一拐的从巷子里转出来,“喊什么,不怕把日本人喊过来?”
“你别一个人单独走!”方少陵有些急,拉着段晓星,恨不得像扛面一样把他扛在肩上。
段晓星弯着眼角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快吃,不能叫人看见了。”
方少陵一愣,动了动鼻子,是烤鸡腿儿的味道。“你跑去买这个了?”
“嗯。”段晓星把鸡腿儿塞进方少陵的手里,拐着脚继续走,“得在上山前吃了。”
方少陵捏着油纸,鸡腿儿还是热的,香气四溢,叫人忍不住咽口水,他已经很久没开过荤了。方少陵拆开纸包,鸡腿儿很小,只半个巴掌那么大。
“钱不多,只够买这个剩的了。”段晓星见方少陵盯着鸡腿儿看,有些局促的搓搓手。他没敢告诉方少陵,这是他自己藏的小票。
方少陵用力的眨眨眼睛,笑着狠狠咬了一大口,“香,真香!晓星,你也吃!”
“我有。”段晓星又掏出一个纸包,就着油纸啃,其实里头的不是鸡腿儿,是没肉的鸡架子,他管老板要了熬汤的。
方少陵没什么吃相,一嘴油光,连骨头都要嚼出几口汁来才吐掉。段晓星知道方少陵与他们不同,就算四十九师打的惨烈到这个地步,方少陵仍是师长,他大可以带着军队回北平城里,那里有物资,有军队,什么都不缺,只要给他人,他还能重新活过来。可方少陵没有走,他要守着苍龙镇,带着剩下的这四百来个残兵败将,守着苍龙镇。
“只要等到支援,就不同了。”这是方少陵常挂在嘴边的话,可是支援在哪里?他们已经等了半年,从信心满满,尔后渐渐失望。段晓星知道,他们被上头放弃了。
段晓星伸手给方少陵抹了抹嘴,“不能留了罪证。”方少陵用巴掌来回的擦了擦,手指上还留着香味,仍是叫他馋的厉害。方少陵积攒的钱全部投了出去,武器,吃的,喝的,还有药品,三年的时间耗的他弹尽粮绝,仅剩的那些他全拿了出来交给段晓星,克扣着用。
方少陵心情很好,扛着面哼着小曲儿,折了沿路的几根竹子。
“正月里来是新春呀,青草芽儿往上升唉哟 ,天凭上日月你就人凭上心唉,凭上心唉。”哼到这儿方少陵转头看了段晓星一眼,继而笑的分外得意。
那是一幅画,青色的苍龙山,乌压压的天空,安静的苍龙镇,微笑着的方少陵。
章 廿二
以苍龙山为天然屏障,山的南边是苍龙镇,山的北边是日军415步兵团兵营。方少陵和他的四十九师留在山顶的苍龙武馆,从南城门打到山顶,从五千人打到四百人,伤亡惨重,但是方少陵做到了,他没有让一个日本兵跨界进到苍龙镇。四百个人守一个镇,方少陵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苍龙门在最鼎盛时期招收的弟子达上千人,原本武馆开在山脚下,因为弟子众多才重新建造了如今的苍龙武馆,所以要收容这四百来号残兵也不成问题。
段晓星推开武馆的大门,空场地上三三两两坐着擦枪的兵。他们的脸上灰蒙蒙的,像是擦不干净的泥土,他们通常不说话,因为从肺里吐出来的可能是尘沙和鲜血。只有放晴的时候,会有人唱信天游,那是一个陕北人,声音沙哑像一块磨砂,刺啦着你的耳朵这并不让人觉得舒服,满口土话,很多时候没人听得懂。可当他唱起信天游,那声音又会变得很亮,或者在所有人心里面亮起来,依然没人听得懂,却总有人合着唱,合着哭。
陕北人不识字,絮絮叨叨的说土话,只听懂了一句,这是他爹唱过的。
“师座。”武志强整个一天没找到方少陵,急的在山上找了一天,虽然日本人过不得苍龙山,但偶尔也有扫荡和炮击。
“来帮把手,晚上吃元宵。”方少陵心情正好,卸了肩上的面粉,招呼道。
空地上的小兵突然抬头看过来,嘴上咧着笑,还在擦枪的手局促的往裤缝边擦了擦,指甲里还沾着泥和火药,怕污了雪白的面粉。
段晓星笑着说,“还是我来罢,到底是在我苍龙门里,我还没好好请大家吃过一顿饭。”说着拐着腿让武志强把面粉搬进厨房,只让两个炊事兵帮忙,其余人围在厨房外头咽着口水看。
方少陵踢了踢近旁的两个小兵,“看什么看,走走走,别碍着晓星做事,回头好了自然会叫你们,今儿谁都吃得上,都吃得上!”
师座今日的心情格外好。小兵们互相看了两眼,轰的散了。方少陵站门口探着脑袋看了会儿,背着手哼着小曲儿往后院走。
厨房里飘着香气,外头的小兵嗅了嗅,陶醉道,“鸡汁儿!”
“我闻闻,我闻闻。”另一个小伙扒着他的肩膀,使劲吸了一口气,“还有猪油!”
“老魏,你口水滴到我肩上啦!”
“我口水可比你衣服干净。”
“哈哈哈哈。”
快乐,单纯的快乐,因为还活着,所以快乐。
陕北人站在空地中间,扯了扯嗓子,开始唱:天蓝蓝哟那个黄花花,白团团哟那个胖娃娃,铁锅里头呀么翻个身,元宵里来想起老妈妈,山青青哟那个路遥遥,打完鬼子呀么就回家,就回家。
山青青哟那个路遥遥,打完鬼子呀么就回家,就回家。
段晓星停了停手里和面的动作,侧耳听着外头的笑声和歌声。希望,这一刻段晓星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们,这一张张笑着的脸,终有一日会回家,他们自己的家。他们的枪杆上插着黄花花,没有战争,没有杀戮。
“笑什么?”武志强擦擦汗不解的看向段晓星,段晓星摇摇头,却忍不住越笑越大声。
方少陵坐在后院的石头上,怀里插着几根竹条,地上是方才吃剩下的油纸。方少陵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抽出一根竹条耐心的把头削尖,又比划着弯来折去,不知要做什么。陕北人那声音大,从前堂一路传过来,方少陵一边听一边不屑的笑,“闹事儿。”
天黑透了,段晓星和武志强才把一大缸的元宵扛出来,面还是少了些,只够每个人分三个,也没人抱怨,哄笑着抢来抢去,但也只是闹着玩,谁也没贪心的悄悄多拿一个。元宵比普通的要小一些,白糯糯的一个,煮的有些透明,可爱至极,吹了半天的热气儿小心翼翼的咬一口,是豆沙馅儿,并不多,却很甜,从嘴巴甜到心里头去。
汤也是极香的,有鸡汁儿的香味还添了些猪油,喝一口就能暖很久。冬天也好像没那么冷。
段晓星端了碗看他们吃,比什么都高兴,只好像少了谁,“师座呢?”
“刚看到在后院,不知道做什么。”
段晓星点点头,盛了一碗往后头走。跨过中堂,就听到小曲儿的声音,“你倒是清闲。”
方少陵坐在台阶上,回头看了段晓星一眼,“忙得很,忙得很。”
段晓星把元宵放在方少陵身边,挨着他坐下来,拿着地上用竹子框起来圆筒一样的东西来回翻看,“这是什么?”
方少陵哼哼了两声,不说话,一心和手里的竹条较劲,段晓星端着自己的碗吃元宵。“可惜少了些鞭炮声。”
方少陵抬头看了看天,笃定道,“放心,很快就有了。”
过不了多久,山里头就传来炮弹的轰炸声,日本人摸不清方少陵的底细,不敢贸然进山,只在外围夜袭,每日如此,都习惯了。
“好了。”方少陵拍拍手,把一个竹条编的圆筒子递给段晓星,段晓星看了半天实在弄不明白这东西是什么,一个大圆筒上头立着个小圆筒,外头用油纸胡乱包着,因为油纸不够,只包了一半,另一半光秃秃的,里头插着根蜡烛。
方少陵把这东西放到地上,然后把竹条上牵着的一根线塞到段晓星手里,“元宵总要拉兔子灯的。”
扑哧。段晓星拉着手里的线笑的前仰后合,止也止不住,方少陵有些恼,毕竟花了他一晚上的时间,天黑看不清还扎了手,沉着脸道,“笑什么。”
“没,只是第一次见识这般,这般。。。”段晓星抿起嘴巴,脸上还是带着笑,眼睛里漾着水光一样,“这般别致的兔子灯,这才笑的这么开心。”
方少陵哼了一声勉强接受段晓星的解释,端起身边的元宵吃起来。段晓星弯着眉眼,站起来小心的拉着这兔子灯跑,因为没装轮子,拉起来磕磕绊绊的,可段晓星仍是很高兴。
“要是好的光景,一定能弄来最好看的兔爷灯,白纸糊的还上了彩,背上两把大彩旗,再威风不过,肚子里头是个小彩灯,能亮一个晚上,脚底下装了轮子,跑起来都不成问题。”方少陵看段晓星玩的开心,笑着讲道。
段晓星突然停下来,笑盈盈的望着方少陵,“要是好的光景,我倒不会稀罕那兔爷灯。”
方少陵一愣,不知怎么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手艺差些,来年给你弄个更好看的。”
“好。”
豆沙馅儿的可真甜,甜的可真是要人命。方少陵露出一对儿酒窝心里头想。
“师座,营长,干嘛呢!”大概是久等不到人来,一个小兵从身后头蹿出来,嚷嚷道。“呀,这玩意儿是什么?兔子灯?”
段晓星对人本就和善,况且平日里一直照顾着,这些小兵也爱亲近他,多少有些没大没小,蹿到段晓星身边,从他手里抢过牵线,在地上拖了拖,特别新鲜的叫道,“嘿,还能跑!”
“别胡闹,给弄坏了。”段晓星想去抢他手里的线,那小兵用身子挡着他,越发的来劲儿,前头的几个兵陆陆续续的闻了动静跑过来,吵着要闹元宵。段晓星也不敢跟他们动真功夫,束手束脚的,也不知道谁给用的力,兔子灯往地上一栽,翻在地上,碰到蜡烛烧了起来,段晓星急的扑上去用手去拍火,幸而刚起火,拍了两下也就灭了,只是已经不能成形。段晓星蹲在地上抱着兔子灯,有些难过。
方少陵眉头一拧,喝道,“谁干的!”
起哄的小兵一下不敢出声了,个个低着头不说话,方少陵正要发火,段晓星站起来拍拍他们,“走罢,赶紧走,闹别个去。”段晓星一发话,小兵立刻轰的一下散了。
跑的最慢的被方少陵横踢了一脚,几乎是抱着屁股摔出去的。方少陵不解恨,骂道,“小兔崽子,造反了。”
段晓星捡起那烧的变形的兔子灯,放在怀里摸了摸,一双眼晶亮亮的看着方少陵,“幸好你还欠我个更好的。”
章 廿三
“吃点儿?”段晓星随手摘了一把眼前的绿色植物递给身边的方少陵,方少陵低头看了看,没有接过来直接就着段晓星的手咬了一口,舌尖舔了舔段晓星的手掌,段晓星扭过头迅速的收回手在方少陵脑袋上拍了一下,方少陵也没当回事,习以为常的嘶了一声,嚼了嚼嘴巴里的草叶子,没两口呸的吐掉,“什么东西!还没你的手味道好。”
段晓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松了肩膀,把瞄准的步枪放下,靠着遮蔽的岩石往后滑了一点点,手里还拽着一捧方才的绿草叶子,“我爹管这个叫仙儿根,没毒,降火的。”说着往嘴里塞了一点。
方少陵往后看了他一眼,伸手招了招,段晓星分了他一点,方少陵转过身子去放嘴里嚼着,继续拿望远镜监视山脚下的415团营地。
他们已经在这里趴伏了一天一夜,干粮吃完了,只能嚼这仙儿根。日军在夜袭试探了一个月后,终于有了异动,被方少陵四十九师歼灭的只剩三分之一的415团迎来了后方支援。这两日陆续有卡车装载着日本兵进军营。
“二十七。”方少陵报道。
段晓星抬起手在一边的树干上画上一竖,上头已经歪歪斜斜的刻着五个正字。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方少陵放下望远镜,“他们打算运一个团过来?”
段晓星画上第六个正字,“也许是一个师。”
“呵。”方少陵笑了一下,脸却绷的很紧,一辆卡车至少载五十个步兵,也就是说只要有一千五百个步兵被运了过来,他们想强行突破北平关口。
“三十辆载兵卡车,两辆装甲坦克。”段晓星匍匐着爬到方少陵身边,拿起他的望远镜看过去,门口高塔上两个哨兵,地面一个小队巡逻,戒备森严。“强行突破,我们只能变成炮灰。”
“两千对四百,一比五,有多少把握?”方少陵皱眉问道。
“如果是徒手,我可以一比十五,如果算上武器。。。”段晓星笑着拍拍手上的中正步枪,“最好的战损比是一比一,我们缺弹少粮。”
如果不是还有廖爷手上抢来的那批军火,恐怕连这会儿都撑不到早空了城。他们现下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找不到地方购买枪火。子弹,比粮食更珍贵。
“如果没有枪药。。。”
段晓星笑着同方少陵点点头,他懂他的意思。之前他们不敢这儿做是因为没有必要,那是送死,现在却不得不那么做,即便是送死。
段晓星起身拉了方少陵一把,两个人身上落满了草树叶子,脸上也是脏兮兮的,他们起身后掩蔽在附近的小队也跟着站起来,段晓星打了个撤退的手势。一行三十来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监察点,往苍龙武馆走去。
“克洋,大师兄!”段晓星同方少陵刚进门就见着去北平探消息刚回来的麻强和柴崎克洋。
“晓星。”柴崎克洋有些激动,拉着段晓星上上下下的检视了一遍,“你的腿。。。”
段晓星笑着摇头,“没事,年前伤的,已经养了三个月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好。”
“给我看看。”麻强拉着段晓星坐下,要去撩他的裤子,没来得及下手被方少陵黑着面挡住了。段晓星推了推方少陵,笑着道,“大师兄,不用着急,我的医术也不差。”
苍龙门的弟子多少都会些草药穴位,麻强想想也是,他的武功只差了段晓星一些,可论起药理可就差了一大截。
“说说,城里的情况怎么样?”段晓星示意关上门,几个人在屋里头商议对策。
“镇守的是国军第十七师,师长崔有良。”
“你把口信带到了吗?”段晓星追问柴崎克洋,克洋表情犹豫,有些沮丧。
麻强忍不住拍桌子道,“那狗东西不肯承认四十九师是正规军,说是要跟蒋先生通气,让我们等,我和柴崎克洋在城里足足等了三个月,他每回都说快了快了,前几日我实在憋不住闹到了那狗东西的府上,他说。。。”麻强约莫是想到了什么耻辱的东西,拧着头不肯说了。
“他说他们没看见我们打的日本兵,是只管要吃的丧家狗。”柴崎克洋叹气道。
方少陵早料到会有这个下场,倒没觉得意外,“呵,倒是一条蒋先生手下的好狗儿。”
“方少陵。”
方少陵对上段晓星略有些担心的眼神,摇了摇头,“我没事,等不到支援,只能靠我们自己,这狗儿吠的可凶,别叫我再风光的回北平,定要他低头给我舔鞋。”方少陵架着手笑着说道,是的,即便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方少陵,依然没有变,还是那么霸道不讲情面。
这样的方少陵还没死,他们就还有希望。
“我们得先干掉415团,得让他们瞧瞧四十九师的本事。”段晓星把随身的中正步枪拍在桌上,“方少陵,我们得赌一把。”
方少陵按着他放在枪上的手,“不能,你是营长。”
“我不是。”段晓星没抽手只是平静的望着他,“我们只有四百个人,而你是师长,我,我们都是你的兵,我们得拼命,得为你牺牲,为了大胜利。”
方少陵一下抓住段晓星的手,很用力,却说不上话来。
“我只要五个人,我知道后山有一条小路通到他们的兵营,也许有办法也许没办法,我们总得试一试,只要想法子炸了他们的兵库,四百人也能灭他一个团!”段晓星握着拳,说的那样意气风发,那样慷慨激昂。
“晓星你不能去!”麻强和克洋同时出声道,五个人去闯一个团的日军营,同送死无异。
“大师兄,这里谁的武艺比得过我?”段晓星翘着嘴角笑,有些得意和淘气,“只有我。”段晓星转头去看沉默的方少陵,坚定的重复,“只有我。”
是的,只有段晓星能给方少陵最大的胜利可能,只有他。
段晓星一个人坐在苍龙武馆的地窖里检查弹药,他们只有五个人能拿走的并不多,段晓星必须保证拿走最少的数量却有最大的攻击力。
咯吱。地窖的门轴常年不上油,已经有些锈化,打开的时候声响很大,段晓星盘坐在地上没去看是谁进来。
方少陵走下阶梯,一步步的走到段晓星跟前,“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我们得翻到那边的山头去,预计要花一天的时间,我想摸黑溜进去。”段晓星打开一个布袋,往里头装手榴弹。
“什么时候回来?”
段晓星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笑笑,“不知道。”
之后谁都没再说话,方少陵只是看着段晓星收拾弹药,地窖里头不透光,凑着段晓星身边点着两根蜡烛,火苗照着段晓星的脸,橘色的,很温暖。方少陵往前走了一步,踢到点蜡烛的铁盘子,啪嗒一声,蜡烛灭了,段晓星疑惑的抬起脸,黑暗中他依稀能辨认方少陵的轮廓。
“你不准备回来了。”方少陵的声音有些嘶哑,压抑着颤抖。
“是。”段晓星的回答短促有力,甚至带着笑意,方少陵听得出,他是快活的,他想要用他的死换他们的生。
方少陵的瞳孔迅速收缩,他的眼前一闪而过段晓星死去的样子,同那些曾经还活着的兵一样,他可能会被炸成碎片,可能被机枪扫射的千疮百孔,即便死后还要被日本人的刺刀插进心口。
方少陵的呼吸一下变得很急,很沉。
“我成功了,就把胜利的大旗插在我的尸体上,如果失败了。。。”段晓星低下头,轻声道,“就走罢。撤离苍龙镇,往西走,去天津,我想过了,只要你还活着,四十九师就还有希望,就还能打回来。”
方少陵弯下膝盖,跪在段晓星面前,单手扶着他的脸,指尖是温热的柔软的触感。方少陵看着他的眼,黑暗中依然亮着光的眼,喃喃着说,“你得给我留点什么,你得给我一些念想。”
方少陵突然倾身对着段晓星的唇吻了下去,段晓星伸手揪住方少陵的后脑勺的头发使劲往后扯,痛,整个头皮要被撕裂开一般的痛,可什么都阻止不了方少陵,他疯狂的吮吸他的嘴唇他的唾液,他现在就想杀了他,他宁愿段晓星死在他的手上,用最干净利落的手段。听说蜘蛛会在交配后把配偶吃掉,残忍么?也许,可方少陵现在就想把段晓星吃了,一点点骨血都不留给旁的人,疯狂的执念。
段晓星渐渐松了手,嘴巴里满是血腥味,方少陵退开一点,一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段晓星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翻身想去捡掉在一边的蜡烛。
“等一会儿再点上。”方少陵的声音比刚才更哑,每一个字都说的艰难。
段晓星停下手,看着方少陵,怜悯而又不舍。
方少陵用手捂着脸,眼泪不由自主的从指间溢出来,压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地窖里蔓延。
他要失去他了。
章 廿四
段晓星并没有穿着国军服走,而是换上了他自己的墨竹褂子,很久没有拿出来晒过,有些霉味。段晓星卷起袖边,捋了捋前襟,战争,贫穷,饥饿,这些都没有压垮他,他依然像是方少陵初见的那个富家子弟,那个苍龙门掌门华盟会会长,岁月甚至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的眼睛里映着的蓝天依然清澈。
段晓星带走的都是苍龙门的弟子,麻强,阿钟,秦光,何福荣,他们穿着日常的练功服,不是国军服,段晓星说,这是苍龙门的荣光。
“再见。”段晓星郑重的同所有弟兄们道别,他们凌乱的挤在门口,一张张脸上都是懵懂,他们并不清楚段晓星要去做什么,段晓星扫视他们的脸,一一记在心里,最后视线停留在方少陵的脸上,段晓星郑重的说出最后一句,“再见。”
尔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武志强整完队,回头发现方少陵依然笔挺挺的站在门口看着,“师座。”
方少陵身子轻微一晃,回过身来,发狠道,“出发。”
段晓星一行人绕过苍龙山翻到对面的红缨山,红缨山脚下就是日军415团的兵营,背靠山体所以后防的哨兵并不多。
“总共十二个,两班轮值,有枪,距营地大概三百米。”段晓星撩开遮蔽的树叶轻声道。
“什么时候动手?”
“等天黑,不能用枪。”段晓星转身往下滑了一点,与另外四个人围在一起,用地上的小石子摆成哨兵的排布,“右边一个,左边一个,中间四个。我和麻强负责中间这四个,阿荣你去左边,阿光,你去右边,阿钟你负责后防。”
五个人互相点了点头,开始检查身上的枪械。
天黑透了,段晓星才打手势动手。五个人顺着山坡悄无声息的滑下去,繁茂的树枝灌木丛成了他们最好的掩蔽体。段晓星伸出右手散开五指,其他人有条不紊的各自散开。
段晓星不带方少陵的人自然有其用意,毕竟方少陵军阀出身,惯了用枪,可眼下他们要潜入日军营地必然不能惊动任何人,在战场上不一定用的上功夫,可眼下却再合适不过。
段晓星一个手刀劈晕离他最近的哨兵,拖到灌木丛后一刀抹了脖子,干净利落,一点声响都没有。几乎不消一刻钟,六个哨兵统统被摆平,所有人迅速换上日军军服,拿起刺刀往营地行进。
天黑,营地防偷袭并没有开大灯,光线很暗,又都戴着军帽,所以五个人很顺利混到日兵中去。
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找到兵库然后炸毁,越短的时间成功的可能越大,虽然他们穿着日军服混在日兵中间,可并不是长久之策,只要他们开口或者是露出某个习惯都会暴露,而这种暴露会致使行动的整个失败,上千个日本兵会将他们五个人踩踏成肉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段晓星心跳一顿,是日文,该死的日文,慢慢的转过身来,一个脚步虚浮的日本人摇摇晃晃的朝他们走过来。麻强抽出匕首,被段晓星按了下去。
走进了才发现这个日本兵穿着白衬衫带着眼镜,应该是有些官阶。日本兵抽出武士刀对着段晓星挥了挥,“笨蛋,去牢房换班!”
段晓星按着麻强一边鞠躬一边用日语说道,“对不起。”
这些日常对话是柴崎克洋教他的,长的句子段晓星没记住多少,对不起这些短语倒还说得顺口。那日本兵显然是喝醉了,胡乱的挥舞着武士刀。“笨蛋,是那边!”日本兵狠狠踹了走错方向的段晓星一脚。
那日本兵挥着武士刀摇摇晃晃的走了,段晓星长出了口气,麻强不服道,“为什么不让我宰了他。”
“死了几个兵不碍眼,死的是队长的话,一定会对军营进行彻查,到时候就没有退路了。”段晓星领着麻强他们转进一边的帐篷,轮值的小队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来交班,正是吃饭的时间,当值的正等的不耐烦,也没多说什么废话,用日语叫骂了一阵匆匆的往自己的营房跑。
段晓星也不知道这破烂的大帐子里头是什么,单手撩开幕布,往里头探了探发现再没有别的日本兵,段晓星立刻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在外头看着,自己进去看看。
段晓星才走进去,黑暗中角落里蹿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管不顾的抱着段晓星的腰,抓着他的手就是一口。段晓星没料到这个情况,把人拎起来往地上一撩,虎口掐住对方的脖子。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段晓星只听到耳边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恐吓声,他甚至怀疑他制服的这个是一只野兽而不是一个人。
“我要杀了你!”
段晓星听到zhongguo话,一愣手下意识的一松立刻被对方逃脱开又是一口咬在手背上,段晓星吃痛,拧眉轻声道,“松开,我是zhongguo人。”
“汉奸!走狗!”那人反而越来越凶,段晓星没法子生怕他惊动了人,捂住他的嘴退到大帐里头,这才发现帐子里头还有旁的人,黑暗中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看。
“不要出声。”段晓星嘘道,“我不是皇军的人。”
适应了光线的段晓星模糊的看清他们的脸,像是普通难民大多是妇女和老人,穿的破破烂烂头发污糟,表情惶恐。而他手里按住的这个,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脸倔强和仇恨,段晓星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动作有些亲昵,“我是混进来的,不是坏人。”
段晓星试着松开那孩子的嘴,发现他并没有继续叫喊,继而整个放开他,拉他站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你们是谁?怎么被抓来的?”
那些难民受惊一样愈加的往角落里缩去,唯有那个孩子上下打量着段晓星,他的眼睛很漂亮,同那些日本人不一样,小狗子下了结论,继而一屁股坐在地上道,“鬼子屠了俺们村,俺跟着二舅他们逃出来,就跟着他们一道去苍龙镇,谁知道半路上正碰上鬼子,把俺们统统抓来了。”
“他们让你们做什么?”段晓星抱起小狗子。
小狗子别扭的动了动,最后还是乖乖的窝在段晓星的怀里,“不晓得哩,有个会说zhongguo话的,说要我们带路。”
段晓星皱起眉头,看来日军是要动手进城了。“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真的哩?”小狗子怀疑的看看段晓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那也能救老龚吗?”
“老龚是谁?”
“老龚就是老龚!”小狗子有些生气,从段晓星腿上蹿下来,“老龚为了保护我们才被日本人抓走的哩!”
“那他人在哪儿?”
小狗子用小手抹抹眼角,撩开帐子上划破的小洞,“那儿哩,已经挂在那儿两天哩。”段晓星顺着小洞往外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到空地上竖起的木头架子,上面吊着个人,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鬼子打他哩。”小狗子抿着嘴巴,倔强的不肯哭,段晓星摸了摸他的头,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哨声,是麻强的暗号,段晓星立刻站起来,“我会想办法再过来,但是你得保证不会再惹那些鬼子。”
小狗子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哩?”
“段晓星。”
段晓星刚离开,真正交班的兵才慢悠悠的晃过来,一眼看到扒着幕布的小狗子,调笑着一脚踹过去,小狗子抓起地上的泥土,倔强的咳了两声,最后松开手,默默的蹲到最里面去,那些日本兵见他无趣也就没再闹,站在外头合抽一根烟。
“里头关着老百姓。”段晓星压低声音同麻强他们道,“看来他们准备动手了。”
“咱们现在怎么办?”
“麻强,你和阿荣守在这里,阿光阿钟跟着我走,我会尽快找到兵库动手炸掉,听我说,一旦成功,你们想办法把这里的百姓带走,带不走也要尽量拖延,方少陵他们的人就在对面,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们就会全面进攻。如果我没有成功。。。不,我一定会成功。”
“明白。”麻强拉住起身的段晓星,不知怎么有些不好的预感,只看着他嘱咐道,“小心。”
段晓星对着他笑笑,那是麻强见到他的最后一个微笑。
章 廿五
入夜后,除了巡逻兵很少有人在营帐外头走动,段晓星摸黑慢慢靠近被捆在木桩上的那个人,走近了才能看清此人被折磨的惨状,被血浸染的已经分辨不清衣料原来的颜色,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身上散发着烘臭和血腥味儿,叫人一靠近就忍不住打个颤。
“老龚。”段晓星轻声唤道,他甚至不确定这个人是否还活着。
捆人的木架子正好被砌出来的木头棚子遮住,段晓星掩在木头棚子后面不容易被发现,那人听到两声叫唤有了反应,费力的抬起头看了看,段晓星微微迈前一步,“还能撑多久?”
“你是?”即便是两个字那人说的也顿了顿,声音哑的几乎辨认不清。
段晓星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三两下划断麻绳,那人站也站不住眼看着一头就要栽了下来,段晓星单手扶住他的腰,轻轻的把人靠在木棚边上,“阿光,你带他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和阿钟去找兵库。”
段晓星起身要走,那人咳了一下,一把抓住段晓星的手腕,“你是谁?龙哥的人?”
“不是。”段晓星笑着看向他,“我只是受了一个孩子的托付。”
那人松开段晓星,喃喃道,“龙哥的人还没到么。”
段晓星也没打算与他继续纠缠,扯了扯阿钟示意他往前走。
“过了前头的锅炉房能看见一座砖房,有一个小队看守,二十四人,每对八人一天三班轮换,里头起码有三百公斤的火药。”
段晓星猛的转身,拧眉看向这个满脸是干涸血迹的男人,“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
那男人笑笑,“我是老共。”
段晓星眼下已经没时间去确认那个男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带着阿钟直接往锅炉房那边摸过去,不管怎么样总比他没头苍蝇似的找要好得多。
半夜三更的锅炉房依然有人在添煤,段晓星从细缝往里头瞄了一眼,是zhongguo人,三个zhongguo女人。盘着头发,穿着破衣烂衫,费力的用铁锹把煤渣从大锅炉里头铲出来装进独轮车里然后运出去倒掉。段晓星一个翻身迅速的从低矮的透气窗翻进去,一把捂住在呆在锅炉房里的女人,那女人受了极大的惊吓,一口咬着段晓星的手。“别出声,我是来救人的。”那女人立刻松了口。段晓星把人拖到大锅炉后头,避开哨兵的视线,“不要出声。”女人点了点头。段晓星尝试着放开了她,那女人迅速退开一点警惕的看着段晓星,“你是谁?”
那女人说了一口顺溜的官话,仔细看五官除去那些黑乎乎的煤灰,倒也是生的漂亮别致,一点都不像常年干活的农村妇女。段晓星心里头对她也有了戒备,想了想试探着问,“你是龙哥的人?”
那女人心里头一惊,也不知道段晓星是什么来路,龙哥手里头并没见过这一号人物,这么想着从袖口滑出一把小刀朝段晓星招呼过去。
两个人俱不敢动作过大,只过了两招,段晓星反手抓住小刀,把人扣住,“zhongguo人不能窝里斗!”那女人一愣,肩膀一抖,段晓星松开她。“我不管你是谁的人,咱们的目标想来是一致的。”
那女人收起小刀,笑着打量了段晓星一番,“身手不错,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段晓星摇摇头,“不,我是国军四十九师的人,到死都是。”
“原来是国军。”那女人沉思了一会儿,“你说的对,不管是谁的人,咱们的目标都一样。你是打兵库的主意?”
段晓星点点头,从窗口看出去,那队日本人架着枪在门口站着用日语聊天,离得有些远听不真切。“有没有漏洞?”
“没有,”女人坐下来,“我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兵库看的最紧,除了八人编制的哨兵,前后都有哨塔,里头还有两个看管的。溜进去几乎不可能。”
“从外头炸呢?”
“没有用,外头是烧火砖,一般的手榴弹用处不大,除非闯进去。”
“闯进去?倒是个好法子。”段晓星笑起来。
那女人不禁侧目看着段晓星,“硬闯进去里头火药爆炸是不可能再逃出来了!”
“我从没想过要逃出来。”段晓星打了个哨,在外头勘察入口的阿钟迅速摸过来,却不想除了段晓星竟还有个女人,常年在军队里也没怎么见着女人,阿钟反倒有些紧张。那女人笑笑,“我倒没怕,你怕什么。”
段晓星拍了拍阿钟的脑袋。“等打完这仗回头给你找个媳妇儿去。”
阿钟不好意思的笑,“掌门,你又拿我取笑。”
段晓星笑着摇摇头,“阿钟,再过半个时辰会交班,交班的时候兵库侧面不会有人,我打算从那边强行突破。你只要负责替我引开火力就行。”
阿钟点点头,捏紧了手里的刺枪。
那女人叫叶青,被段晓星救下的那个男人也不姓龚,人人都管他叫大强子,东北人,都是共产党。这个词儿对段晓星来说非常新鲜,他一直以为同日本人打的只有国军,却原来还有一支队伍,他们叫自己老共。
叶子笑着同段晓星讲,他们的队伍叫红军。她用树枝在地上画zhongguo版图,他们沿海从福建一路打到天津,进到北平。叶子讲起这些讲起她的同志们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朝气和希望。
正说到一半突然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叶青忙示意段晓星他们躲去墙角的担煤框子里。从柳框的缝隙能清楚的看到外头的情况,是那两个去倒煤渣的女人被五个日本人押着回来了。
那两个女人看来都是普通的农村妇女,胆小的怯弱的,面颊上是常年暴晒的红斑,她们摔倒在地,卷缩在角落,那几个日本兵嘀咕了一番,狞笑着朝她们扑了过去,尖叫声,哭喊声,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充斥着耳膜,段晓星的手指插进泥土里,他在忍耐。
叶青也没料到会碰上这种事,但她毕竟是女人,对两个手上拿着刺刀的日本兵来说毫无反抗能力,叶青没跑出去几步就被日本兵一脚踹倒,狠狠踩踏在她的背脊上。
叶青就摔在段晓星的面前,段晓星知道叶青在看他,可她并不是在求救,她在朝着他摇头。段晓星知道,如果在这里暴露了身份,他将失去所有机会。理智的权衡并不能让段晓星好过一点,亲眼看着日本人如何残虐他的同胞,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砰。枪声响起,是阿钟,他掀开箩筐,朝着日本人疯狂的开枪,段晓星扫翻两个日本兵,一把拉起叶青和另一个女人,“走!”
枪声惊动了整个兵营,迅速集结的几百人朝声源地靠拢,段晓星拖着两个女人一路狂奔,阿钟替他断后,子弹从他耳边擦过,在他脚下炸开,段晓星已经顾虑不了什么,他只是想带他们走,让他们活。
枪声响起之后,原本看守营帐的日本兵跑了出去,麻强和阿荣溜了进去,快速的指挥里头的老百姓往后山走,那边的巡逻兵他们已经干掉了,要逃并不难。
“阿荣你带他们走,我回去找晓星。”麻强推了阿荣一把,转身往日军营里奔去。阿荣看看跟在身后的那些百姓,咬咬牙,“你们都跟我走,要快!”
阿钟拖着的那个女人,腿一软摔倒在地,阿钟不能丢下她,返身去拉她,迅速被身后追来的日本人一枪击毙,叶青并不需要段晓星的帮忙,反而身上藏着小刀能自保,两个人拖着另一个女人躲进一旁的草堆中,段晓星清楚的看见阿钟和那个女人被日本人用刺刀反复的戳刺。段晓星呼吸急促,使劲按住吓得要尖叫的女人的嘴巴,叶青闭上眼睛,她没有哭。
日本人开始搜查,全军戒备。
段晓星知道他们三个藏不了多久,他得寻找逃脱的机会。他拨开一点稻草想寻找出口,却碰上一队日本兵朝他们走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刺刀,一步步的靠近,段晓星紧紧捏住手里的枪。
日本兵拿着刺刀刺入稻草堆中,一个日本兵缓缓走到段晓星藏身之处。
“在这里!”
章 廿六
方少陵带着四十九师剩下的那四百个兵潜伏在山脚下,方少陵用望远镜盯着日军营,半刻也不敢松懈。方少陵在捱,捱一个结果。
“师座,换我罢,你整一日没休息过了。”武志强匍匐到方少陵身边,扯了扯他的衣服。
方少陵纹丝不动,单用望远镜扫了一遍日军营,笑着说,“我想,赢了这一仗得去蒋先生那儿讨个赏,听说美国人那边有新的夜视望远镜,一千米远都能把人头看的清清楚楚。”
武志强不知道方少陵是什么意思,只是趴在一边拿起自己的望远镜看了看,“咱们这个也挺好。”
“不好。”方少陵弯了弯嘴角,神情温柔,“我连他的脸都看不到。”
武志强一时语塞,默默的爬起来,往后走,他知他是没法劝他们家师座了,他坐在地上灌了一口水,想起段晓星临走前嘱咐他的话,只觉得太阳穴怦怦跳动,他只盼着段晓星能成功,否则。。。甩了甩头,武志强甚至不敢去想这个否则。
第一声枪响响起时,方少陵整个人弹了起来,他甚至不顾被发现的危险一路拿着望远镜和枪往营地冲,幸而武志强反应快,立刻跟了上去,眼见着追不上方少陵,武志强一个纵身从后坡直接扑了上去,压住方少陵滚到 一边的草丛里,“师座!”
“放手!”
“师座,里面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暴露目标会害死段晓星!”武志强扼住方少陵的脖子,强迫他冷静下来。
方少陵听到这一句才不再挣扎,武志强松开方少陵,他们距军营不过三百米远。方少陵立刻拿起望远镜看过去,骚动,整个军营的兵全体出动,到处是跑来跑去的日本兵,方少陵急切的寻找着,可是他始终看不到段晓星,生死未卜。
方少陵一拳砸在身边的岩石上,并不是生死未卜,谁都能预知段晓星的下场。
日本兵举起刺刀正要扎进草堆里,不知谁喊了一声,那日本兵转身就跑,段晓星吁了口气,把脸埋在军服上蹭了蹭。叶青抓住段晓星的小臂捏了捏,段晓星点点头,凑到缝隙口往外张望。
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穿着日军服的人,像是逗他玩儿似的这个踢一脚那个打一拳,那人身上已经中了枪,却还是不肯倒下,甚至发疯一样扫开近身的日本兵,所有人退开一圈,只拿着刺刀刺他。
段晓星这才看清,被围攻的人是麻强,麻强显然已经支撑不住,半趴在地上,不停的往外呕血。段晓星眼睛一红,再也按耐不住,却被叶青抓住手腕,“现在不能出去,会没命!”
段晓星拂开叶青的手,“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她往后山走,那边的哨兵已经被我们处理干净。”
“你不能冲动!”
“我不能丢下我大师兄。”段晓星推了叶青一把,一跃而起冲了出去。段晓星手上有枪,杀红了眼,子弹用完了就用刺刀,段晓星功夫好,一二十人近不得身,只能用枪扫射,段晓星一路冲到麻强身边,迅速被人包围住,段晓星拍了拍麻强的脸,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麻强死了。
日本人围着段晓星,迟迟不敢贸然动手,刚才那个人的功夫他们未曾见过,只觉得从他身上发出的气势叫人害怕。
段晓星大吼一声,背起麻强,用他的衣服缠在自己身上。拿着刺枪的段晓星神情肃然,他看着围着他的这些日本兵,仇恨让段晓星忘记了疼痛,他只是麻木的带着麻强突出重围。
人越来越多,一把把明晃晃的刺刀扎在段晓星的身上,他不会疼,他比他们知道要害,下手干净利落,绝不给他们还手的机会。前赴后继的日本兵,段晓星浑身是血,分不清那些是日本兵的还是他自己的。
段晓星功夫再好也敌不过整个军营的日本兵,黑暗中一把刺刀从他膝弯处直接刺穿而过,把段晓星整个人挑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段晓星再站不起来,他们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并不想一枪结束了他,他们围着他笑着叫着,用脚踩他的头,甚至解开裤子用尿淋他。段晓星不能走便用爬的,背着麻强的尸体双手抓着土地往外爬。日本兵站在他面前,一脚踩住他的手,狠狠的碾压,喀拉拉,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个日本兵笑着举起刺刀对准段晓星的头颅。
“住手!”
围着的日本兵自觉的散开敬礼,走过来的军官穿着皮鞋踢了踢段晓星,“留活口。”
“是。”
方少陵站在段晓星跟前,穿着米青色的长衫,领子口却是白色的,因为常年暴晒,皮肤比一般人深一些,就如同他的五官也好似比寻常人更深。他正看着他,摇着手里的折扇,段晓星认识,白花花的扇面上单就风流二字,不羁而潦草也像极了方少陵。他在笑,对什么都看不上眼,傲慢而得意洋洋。
他说,段晓星,晓星,好名字。
“段晓星,段晓星。”
是方少陵在叫他罢。段晓星费力的睁开眼,什么都是模糊的,抱着他的那个人正用手拍他的脸,见段晓星有了反应,拿着一块碎瓦盛着水放在他嘴边,这水是地上的积水,去了底下的泥还算干净,只是少不得带些腥味儿。段晓星只沾了一点便咳着不肯喝,那人捏着他的鼻子逼他把水灌下去。
段晓星喝了水才算清醒了一些,睁着眼却看不见光,眼前黑蒙蒙的,段晓星叹了口气,也不是为了这黑暗中才感觉到的痛,他只是看见了方少陵,仍是同他初见的样子,段晓星以为自己死了。
“忍一下。”那人撕了衣服上的布裹紧段晓星的手,段晓星在他怀里弹了一下,但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手骨碎裂哪怕只是稍微碰一下都叫人痛的难以忍耐,更何况是这样用力的扎紧,“好了好了,兴许以后还能治好,放着不管只怕这双手就废了。”
段晓星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脑壳炸开了一般,好半天也找不回神。那人替段晓星把身上的伤大致包了一遍,除了止血几乎毫无所用。段晓星被放平在地上,他哑着嗓子问,“阿光呢?”
那人包扎的手停了一下,声音极轻的回答,“死了。”
段晓星点点头,或许死了才是好的。“其他人?叶子,阿荣他们走了?”
“不知道,被抓住的只有我们两个,鬼子去搜山了。”说话的正是那东北人大强子。
段晓星失血过多,清醒不了多久又开始犯迷糊,大强子也不再同他说话,靠着木桩子想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凌乱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大强子一个激灵摇了摇段晓星,段晓星也不知是睡得沉还是昏迷了过去没有任何反应。
进来的是一小队日本人,走在最前头的是少佐中田义夫,跟在他身边的翻译官是个梳着油头的zhongguo人,满脸赔笑,弯低了身子故意比那少佐矮一个头。
“把他带走。”中田指了指地上的段晓星,两个日本兵出列,粗鲁的拉起段晓星的手臂往外拖。段晓星的左腿膝盖被刺刀完全贯穿没有支撑力量,人又昏昏沉沉,毫无反抗能力,大强子才起身就被两把刺刀顶住喉咙。。
少佐使了个眼色,日本兵揪住段晓星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来,整张脸除了泥就是血迹,有些无法辨认长相,少佐有些嫌恶的皱了皱眉,挥挥手,那两个日本兵立正拖着人往外走。
章 廿七
日本兵把段晓星拖到空地上,少佐绕着他走了一圈,一挥手,两个日本兵走过来用刺刀挑着段晓星的日军服扯下来,下刀没有分寸,在段晓星身上又多划出了两道伤口。
除去日军服,里头是一件被血浸成暗红色的云纹里衣。
中田见段晓星还昏迷着,一偏头,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狞笑着刺了下去,尖利的闪着银白的刺刀穿过段晓星的手骨把他钉在地上。
饶是段晓星再能忍痛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但他依然不想跟日本人认输,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困兽一样的呻吟。
“你是什么人。”翻译官狐假虎威的上前踢了段晓星一脚。
段晓星瞬间抬起头,眼神锐利,像一只出闸猛虎,那翻译官心下一惊,连退两步。段晓星笑了笑,一字一顿道,“zhongguo人。”
那翻译官脸色一变,抽出军刀,“按住他!”见日本兵把人按住了才敢上前踩住他的手,“你是什么人!”
段晓星盯着翻译官,脸色不变,仍是骄傲的性子,“zhongguo人!”
翻译官咬牙眼见一刀就要刺下去,却被少佐挥去了一边,那少佐拍了拍手,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道,“好,有骨气,我喜欢有骨气的人。”少佐说到这里瞟了一眼翻译官,那翻译官立刻弯下腰来讨好的笑。
少佐一挥手,一队日本兵押过来五个zhongguo妇女,这是来不及逃被搜山的日本兵抓到的,她们被两根粗大的麻绳拴在一起,跌跌撞撞的被拉到段晓星面前。
那少佐蹲下来单手勾住段晓星的下巴,笑着说,“你们的军队,苍龙镇地形,说,她们杀,你死,她们杀。”这个杀字是对着那些女人说的。
女人身后都站着一个举着枪的日本兵。女人们面无表情,现实已经叫她们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和挣扎,她们甚至不能确定活着是不是比死更好。
中田义夫见过太多这样的zhongguo人,他们软硬不吃,铜筋铁骨一般,不惧任何刑罚,不管怎么折磨都不会吐出一个字,直到死。可同样的,他也清楚他们的弱点,民族大义和个人道德在他们身上是最突出的矛盾,这种矛盾会叫他们生不如死。
段晓星醒来之时就便清楚自己的命运,可他并不觉得害怕,只不过是叫他死的痛苦一些罢了,可他没想到日本人会中这种残忍的手段瓦解他的心理防线。苍龙镇上万人的性命和眼前这五人的性命,就在段晓星的一念之间。段晓星呼吸急促,大脑空白,此时此刻他想起方少陵,他教会他残忍,教会他为了大胜利,牺牲一切都是值得的。
方少陵曾说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残忍的天赋,从战争伊始,段晓星就必须学会这种残忍。
“3,2,1”中田少佐一挥手,一个日本兵一刀刺向他面前的女人,冲力使得女人往前一颠,倒在段晓星眼前,一刀还没死透,那日本兵笑着转了转手里的刀柄,在女人身体里搅了搅。
那女人睁着双眼,不停抽搐痉挛,鲜血从口中溢出,淌在段晓星眼前,段晓星被日本兵压在地上,他闭着眼不敢看那女人的脸,可是他听得那么清楚,刺刀进入身体搅动的声响。
“3,2,1”恶魔一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段晓星竟开始发抖,他不想看不想听。
又一个女人死在段晓星眼前。
段晓星在哭,不可抑制,口中默念着不要不要,却发不出一个字节,他觉得害怕,想要逃开,可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没人能救他,段晓星终于意识到没人能救他,他甚至连死都做不到。
只剩最后一个女人,她跪在地上,给段晓星磕头,要他救她,段晓星是她的唯一指望。
“3,2,1”
“不要!”段晓星疯了一般的爬起来,全然顾不上被刺刀扎着的手,他挣脱开压着他的日本兵,可他手脚几乎用不上力,同残废没有两样,爬出去一步就摔倒在地上,伸着手极尽可能的抓住那个女人,可有什么用,只不过叫那个女人死的更快,段晓星被追上来的日本兵揪着头发压倒在地,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的胸口被刺刀贯穿,一口鲜血喷在段晓星的脸上,那个女人不甘心的瞪着段晓星。
段晓星连同那个女人一起瘫软在地,他木然的看着眼前的黄土,横亘的大地,风沙,和鲜血。这一刻的段晓星,也死了。
方少陵记得段晓星曾问过他,为了胜利是不是连兄弟也可以牺牲,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是。他又问是不是包括他,方少陵依然回答是。
方少陵曾以为自己做得到,他是四十九师师长,他得顾全大局,儿女情长只是贪生怕死之人的借口,他曾以为。
现在段晓星就在那几千人的日军营里头,日本人对付人的手段方少陵再清楚不过,他们毫无人性,用最残酷的手段叫人生不如死。他的段晓星,他看做孩子一般的段晓星,他才看见他蹒跚学步,现下却被日本人顶在刺刀上。方少陵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他要去救他,他不能让他死在那个地方连尸骨都找不到。
“全军整队,我们杀进去!”方少陵挥着佩剑喝道。
“现在杀过去只是送死!”
方少陵沉着脸走向武志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不是在询问你意见,这是命令!”
“你打算为了段晓星送所有弟兄去死?”武志强坦然的看着方少陵。
方少陵看了武志强片刻,一把松开他,“好,好,你说的对,我不能让弟兄们跟着我去送死,我一个人去!”
“我管不着别人,我也去!”柴崎克洋脸色难看的站了出来。
武志强一挥手,两个小兵扑上来扯住方少陵。
“放手。”方少陵面无表情的看着小兵,那小兵被方少陵的眼神吓住,竟松开了手。武志强见小兵纷纷退后不敢围住方少陵,咬牙自己扑上去,同方少陵缠打在一块儿。
“师座,先锋营的阿荣回来了!”
方少陵一愣,推开武志强,踉跄着爬起来,只看着哭花了脸的阿荣,却什么都不敢问,阿荣看看方少陵,看看身边围着的弟兄们,愈发哭的厉害,断断续续的边哭边说,“死了,都死了,我亲眼看见的,大师兄被打死了,掌门为了救他也被日本人刺死了。”
方少陵不自禁的后退一步,被石头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骗我的罢。”
阿荣掀起衣角胡乱的抹了抹眼泪,“掌门让我带了被鬼子抓的老百姓逃出来,鬼子发现了这会儿在炮口那儿巡山,很快就巡到这边来,师座,咱们怎么办?”
方少陵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几千几百个各式各样的段晓星,对他笑的,对他怒的,头天晚上他还同他亲了嘴儿,段晓星的嘴唇又软又暖。可他死了,已经死了。再不会是暖的,冷冰冰的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动手打他了。
方少陵爬起来,蹒跚的背着枪往前走,“我得带他回来,总不能叫他死在那个地方,我答应了他的,总不能叫他没人收拾骸骨,我答应了他的。”
“师座!”武志强想要去拉方少陵,却被柴崎克洋挡住,柴崎克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不打算救段晓星了是不是?”
“段晓星已经死了!”武志强喊的声响过大,方少陵顿住脚步,武志强拨开柴崎克洋朝着方少陵喊,“段晓星临走前嘱咐我,如果他失败了务必带师座和弟兄们一起离开,他想要看见你意气风发的带着四十九师回来为他报仇而不是枉死在这里!”
方少陵一下跪在地上,他没有哭,他木然的看着脚下的湿润的泥土,枯黄的草叶,混杂着他指尖的鲜血,他知道,这一刻,方少陵也死了。
章 廿八
段晓星被日本兵拖回牢房扔在地上,大强子爬到他身边,把人翻过面来,段晓星睁着眼并没有昏死过去,只是那眼神如同死了一样,不剩下大强子初见他时丁点儿的神气。
大强子拍了拍他的脸,可段晓星没有丝毫的反应,像一个睁着眼的活死人。大强子盘腿坐在一边,他见过太多这种事这种人,甚至连他自己也是,他清楚日本人的手段,总要叫人生不如死。他叹气,扯了扯衣角布小心的擦拭段晓星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只要活着总是好的。”
“我爹常说习武之人,仁字为先。学了功夫是用来保护人的。”段晓星缓缓的转过头来对着大强子,可眼神却好像仍没有聚焦,“我谁都没法子保护,活着也无用,只会拖累人。”
“你忘了叶子?忘了那些逃走的老百姓?还有小狗子,都是你救的。”
段晓星别过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大强子拍拍他的肩膀,“睡一会儿,别想那么多,错总不在你,是那些狗日的杂碎。听我说,只要咱们心里还有念想还有盼头,就得活着,就不能有寻死的念头,想想爹娘,媳妇儿,娃娃,总有人盼着你回去。”
段晓星的眼皮跳了跳,突然间他想起了方少陵,想起了那盏被烧坏了的兔子灯,他笑着讲明年元宵再扎个更好看的。
那盏兔子灯就是段晓星的念想,就是他活下去的盼头。
“你是谁?”哨兵用枪托一把砸在柴崎克洋的膝盖上叫他跪了下来。
柴崎克洋用日文惶恐答道,“我是日本人!我有大使馆公文。”
哨兵退后一步用枪指着柴崎克洋,“拿出来。”
柴崎克洋从贴身的兜里掏出公文递给哨兵,的确是大使馆给签的。那哨兵收了公文,打量了一番柴崎克洋,“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父亲是柴崎一郎,在zhongguo做军火生意,他回日本后把生意交给我打理,我在沈阳时同驻军的伊东大佐做过生意,您可以派份电报去证实我的身份。从沈阳出来回北平入关的时候被国军发现我是日本人,把我抓起来看管,前两日他们看见皇军部队在这里驻扎吓的连夜撤军,我才有机会逃出来。”柴崎克洋说的似模似样又把那日军捧的高,自然叫那哨兵高兴,收起枪背着。
“哈哈哈,胆小的支那猪。”那哨兵挥手让人放开柴崎克洋,“走吧,跟我去见少佐大人,你是做军火生意的?”
柴崎克洋连连点头,“我也想为大日本帝国做贡献。”
哨兵盘算着这回可算立功了。
中田义夫在日本听过柴崎一郎的名头,他既能说出沈阳伊东的身份又说可派电报想来也不敢造假,况且还有大使馆公文,再者那柴崎克洋只得一个人,在整个团里能做什么,倒是听他说能搞到军火,叫中田义夫产生了兴趣。
“会说中文吗?”中田义夫背着手问道。
“会。”
中田义夫点点头,对身边的队长使了个眼色。队长一点头,退出房间。不出一刻,外头就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和求饶声。
“少佐大人!我是效忠大日本帝国的!少佐大人!”
是zhongguo人。柴崎克洋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被拖出去的那人穿的是衬衫军官服,梳着中分的油头,脸上表情极致惶恐扭曲。人被拖走后,听到一声枪响,再没有吵闹声。
中田义夫走至柴崎克洋身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笑着说,“以后你就是我的翻译官。”
柴崎克洋不可自抑的抖了抖,垂着脑袋答道,“是,多谢少佐大人。”
柴崎克洋是中田义夫亲自升上来的,只不要有奇怪的动作一般步兵也不敢管他。柴崎克洋知道中田派人监视他,可他只在军营里走走,没有别的动作,他不相信段晓星死了,就算死了,他还想亲眼看见他的尸骨,他还要想法子葬了他。
“听说最近抓了几个zhongguo人?”柴崎克洋同身边的一个小兵问道。
日军讲究官位阶级,柴崎克洋文化,那小兵不敢不答,“报告长官,的确抓了不少zhongguo人,都毙了。”
柴崎克洋捏住拳头,继续问道,“尸体都怎么处理了?”
那小兵指了指身后的锅炉房,“烧了。”
柴崎克洋红了眼,一步一颠的往锅炉房走过去,到底是晚了,他救不得他,连尸骸都保不住。
“晓星!”
日本人总不会给他们安生日子过,晚上押了去受刑,白天还要去帮工,若是别的工作倒也罢了,偏要段晓星同大强子去烧尸,二十来具尸体随意的堆在地上,他们得把人装进推车里然后送入锅炉房焚烧。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这个工作更残忍了。
段晓星双手和左腿都受了伤,行动不利索,一瘸一拐走不快,大强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没段晓星伤重,也就照顾他一些,把尸体小心的搬上车,他来推让段晓星在前头作势拉着,可日本人却管不着这些,看管的小兵拿了棍子,稍慢一些都要挨打。段晓星怕拖累了大强子,从车后头拉了根麻绳,在腰上系了一圈,用牙咬着往前拉,才不过半日,嘴里吐出的麻绳便被血给染成了红色。
路是不平的,推车被一块石头卡了一下,段晓星停下来回头去看,刚弯低腰,后背被人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棍,段晓星的腿受不住重,一下就倒在了地上,正给了小兵打人的由头,下手愈发的狠。
“晓星!”柴崎克洋走近锅炉房便看到被殴打的段晓星,他不敢喊出声,只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可他却不知是不是该庆幸,他还活着,段晓星还活着,可他穿着的白色里衣被鲜血染成了斑驳的红色,他拖着腿,双手无力眼神黯淡,被夺去了所有的光耀和神气。也许柴崎克洋无法回答自己,段晓星是不是还活着。
倒在地上的段晓星看见了柴崎克洋,惊诧自他脸上一闪而过,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却足够柴崎克洋明白他的意思,柴崎克洋转身就走,每一步都走的艰难,想踩在刀尖儿上似的,他知道他得沉住气,想要从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救出段晓星,他还得想更周全的办法。
段晓星不清楚柴崎克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身份在这里出现,可他相信柴崎克洋绝不会做日本人的狗腿,如果他是来救他的,那么方少陵呢?段晓星咬了咬牙,只盼方少陵别辜负了他的希望,他不想看见他毫无头脑的来送死,那不是方少陵,那不是段晓星甘愿跟从的方少陵,他应该神气活现,应该目中无人,应该穿着齐整的军装,用他的马刺让日本人跪在地上求饶。
段晓星顶着棍子重新爬起来,用牙咬住麻绳,一个用力把车拉过石块儿,那小兵收了棍子,嘴巴里骂了一声,朝他吐了口口水。段晓星因为用力憋红了眼,他想活着,他想看到这样的方少陵。
段晓星和大强子把尸体运到锅炉房,打开炉灶盖子,这具尸体是麻强。段晓星单膝跪在地上,恭敬的拜了拜。大强子拉他起来,想去扛麻强的尸体,段晓星拉住他示意自己来,大强子点点头,把麻强的尸体放到段晓星背上,段晓星一步步的往大锅炉那边走。
他记得小时候同这个大了他六岁的大师兄最亲近,那时调皮捣蛋,偷溜下山玩儿,麻强不见了段晓星即刻就会下山找,生怕他惹段泰北生气。段晓星也不难找,通常就跟着捏糖人的和卖糖葫芦后头跑。段晓星见着麻强也不怕,笑嘻嘻的伸手要他背,麻强是大师兄为人严肃不爱说话,也不会跟段晓星说什么,只蹲低了身子让他爬上来,那时候段晓星常常左手一个糖葫芦,右手一块糕,趴在麻强身上边吃边让他抱着上山,山里头总很凉快,有各式各样的鸟叫,还有松涛声,大约是段晓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段晓星背着麻强,一步步走,他说,师兄,今日也换得我来背你了。
章 廿九
烧了两日的尸,又是被打又是被尸气熏了,段晓星的病情愈发严重,发着烧昏迷不清,成日里说胡话。好在日本人这两日在准备进城,没有多管他们,只不给吃食就叫他们吃够了苦头。
柴崎克洋虽在军营里头,但是毕竟被中田义夫监视着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寻到了机会便往他们的帐子里头扔些馒头之类的吃食,但这种机会也并不多,柴崎克洋知道段晓星的境况,也知他撑不了多久,天气转暖伤口化了脓,只怕就真没得救了。
“我要一辆车进北平。”
中田义夫正在空地上练武士刀,收了势看了柴崎克洋一眼,“你比我还着急。”
柴崎克洋心头跳了一下,笑道,“少佐大人,前头撤了兵,您这边很快就会打过去,总不免遭到反抗,镇里头也许还有国军的残党,还有老共,甚至是老百姓,总不能在军火上吃了亏,我几年未上北平不清楚那边的形势,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我是怕来不及。”
柴崎克洋说的情真意切,那中田少佐将刀插进鞘,挥了挥手,“让村上给你安排辆车,带上一小队人去北平。”
“是。”
柴崎克洋松了口气,刚转身,只听啪的一声,带着鞘的日本刀打在柴崎克洋的肩上,中田少佐在他身手眯眼警告道,“不要给我耍花样。”
柴崎克洋惶恐的连连摇头,“不敢,少佐大人的兵一只手指头就能碾死我。”
中田义夫不屑的一笑,用刀戳了戳他的背,“去吧。”
村上是第一分队的队长,瞧大不起柴崎克洋,毕竟他跟着中田义夫打了三年的仗,如今的官衔竟还没这个来路不明的日本人大。村上傲慢的拍了拍一辆军用吉普,“就这辆了。”
柴崎克洋看了看那吉普车,皱起眉,要藏一个人实在太难,想了想讨好道,“这车小了一些。”
村上横了他一眼,“能由得你挑三拣四?”
“不不不,我不是为自己打算,是中田少佐的意思。”柴崎克洋一提起中田义夫,那村上立刻换了脸色,柴崎克洋继续说道,“我是去替少佐大人购买军火的,光一辆吉普放得下多少?至少得这辆。”柴崎克洋拍了拍手边的一辆军用卡车。
摆出中田的名头,村上也就不敢多话,不耐烦的道,“就这辆。”说罢像是不肯跟柴崎克洋多待一分钟,匆匆的走了。卡车是空的,柴崎克洋绕着卡车转了一圈,心里有了计较。
大强子用破罐子接了些雨水,用布绞了给段晓星擦身降温。冰凉的水让段晓星微微颤了一下,大强子下手更轻了一些,段晓星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刀伤,烙烧,棍痕,触目惊心,特别是双手和左膝,被刺刀贯穿的地方烂了肉,深可见骨,白森森的骇人。大强子边擦拭边忍不住叹气,他心里知道是怕是不长久了。
大强子绞了水替段晓星擦脸,其实擦去那些泥印和血迹段晓星倒是生的不错,比他这样的大老粗要精细的多,鼻子嘴巴都要小一号,只是受了折腾两颊没了肉,看着憔悴。头发很久没剪过,刘海耷拉在脑门儿上,瞧上去削去凌厉多了份温和。
段晓星被冷水激的睁开眼,迷迷糊糊的看着大强子,天旋地转的感觉叫他分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
“醒了?”大强子拍拍段晓星的脸颊,段晓星睁着眼,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字来。
“来,吃些东西。”大强子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沾了沾水软了送进段晓星的嘴里,段晓星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囫囵咽下去,他还不想死。
段晓星吃了些馒头昏昏的又要睡,突然听到外头吵吵闹闹。
“明日一早,你们跟着我去北平,上9985那辆卡车。”柴崎克洋同挑出来跟他走的士兵大声说道,村上也不明白柴崎为什么非要集合了人再说一遍,但柴崎克洋总要拿中田压他,说怕耽误了事情,柴崎克洋咽了咽口水,只盼段晓星能听到,他一字一顿的喊道,“9985,明日一早,9985。”
柴崎克洋说的是日文,也没人怀疑什么,他们只不知道,段晓星是懂一些的,这些简单的数字和时间对他来说并没有难度。
大强子嘟囔道,“外头嚷嚷啥呢这是。”
段晓星挣扎着爬起来,揪住大强子的衣服,“明天一早9985牌号的那辆车要离开军营!”
大强子发懵的看着段晓星,“啥?”
段晓星说完一头栽了下去。
柴崎克洋并没有十全的把握,时间太过紧迫他也想不到什么周全的法子,只能试,只要他还在日军营就总有办法,若今日段晓星没有上车,他就谎称同军火商谈判出了问题再找藉口出军营,只不知道段晓星还能撑多久。
村上亲自领队,十二人编制,一大早在空地上集合,柴崎克洋被人监视着不敢太过靠近军用车,只怕没帮着段晓星反而害了他。十四人挨个上车,军用卡车并没有棚,一眼就能看清楚藏没藏人。车开到门口要接受盘查,哨兵扒拉着围栏踩在轮胎上挨个查看车上步兵的脸,幸而并没有打让他们混进小兵当中的主意。哨兵跳下车,柴崎克洋才稍稍松了口气,可并没有放行,而是绕着卡车弯下腰检查彻底,柴崎克洋紧张的站起来道,“这车是中田少佐亲自挑的,肯定没问题,我急着要进城,耽误了时间坏了这笔生意,你可担得起责任?”
那检查的小兵直起身来,有些犹豫的看向村上,村上不耐烦的挥挥手,看“放行吧,没问题。”
“是。”哨兵敬了个礼,搬开路障放行。
村上睨了柴崎克洋一眼,“天好热么?”
柴崎克洋摸了摸湿透的后背心,懦懦的答道,“第一次替少佐办事,有些紧张。”
村上只当他胆子小,嗤了一声不再多问。
大强子单手扒着车轴,另一只手勾着段晓星的肩,一只脚踩在轮胎里侧,一只脚跨着段晓星的腰抵在大梁上,段晓星已经陷入昏迷,毫无意识,只能靠这方法强行带着,可大强子身上也带着伤,坚持不久。车子在大门口耽搁了一些时间,大强子从底盘的缝看过去只能看见哨兵的脚,也看不到他们的动作,故而甚至不知道哨兵弯了腰着实在千钧一发之间,只抓着钢管的手指有了滑松的趋势。车子缓缓驶出日军营,大强子还不敢松懈下来,心里头默默数数。
柴崎克洋不知道段晓星上没上车,也不知道上了车他打算怎么逃,是半路还是到了北平再合计,心里头很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车子出了日军营开到小路上,这小路是村民自己修的,没有浇沥青,仍是黄土沙砾,有些颠,路很窄仅够卡车堪堪的卡过去,两边是低下去的田地。
“999,1000”大强子数到这儿,已经坚持不住,指甲死死抓着大梁,因为用力过度有些翻盖。大强子咬了咬牙,嘴里打了个哨,抱紧段晓星手一松,从车底滚了下来,幸好车开的并不快,落地的冲力没有想象中来的大,大强子抱住段晓星就着惯性顺着路边的斜坡滚了下去。
从车底下滚出两个人来,很快就被车上的日本兵发现,单脚踩在围栏上举枪一阵扫射,柴崎克洋知道他们成了,但他们还得逃,遇到变故卡车一个紧急刹车,柴崎克洋故作站不稳扑倒了站在车口扫射的两个日本兵。
日本兵摔做一团,叫骂着一个个跳下车去追,突然从两边的树丛里蹿出一小队头上戴着草环,穿着破旧短衫的zhongguo人,日本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村上也不免有些惊慌,拔出刺刀一边叫骂一边杀了出去,谁知还没来得及走两步突然被人扣住喉咙漂亮的用匕首划了一下,再没了声响,一双眼无法相信的瞪着拿着匕首的柴崎克洋。
柴崎克洋瘫坐在地上,身边是村上的尸体,手上脸上身上都是血,扫清日本兵的小分队迅速围拢过来,举着枪对准柴崎克洋。带队的是个女人,皱着眉看向穿着日军服的柴崎克洋,“你杀了他?”
柴崎克洋没回答,站起来慌慌张张的按原路跑回去,身后有人想射击被女人按住枪管。
柴崎克洋跑的极快,顺着一边的斜坡连滚带爬的滑了下去,没出几步就找到了昏迷在草丛里的大强子和段晓星。
“找到了!”女人招了招手,两个男人滑下山坡,把大强子架了起来,柴崎克洋则一个人背着段晓星,被人拉了上去。
女人看了柴崎克洋一眼没说话,让人把日本兵的尸体扔到车底下去,一刀捅了油箱,柴崎克洋半抱着段晓星脱下自己的衣服也扔了过去,女人打了个火扔过去。领着她的分队,带着段晓星和大强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身后轰的一身炸了开来,火光冲天。
章 卅
一九四四年 十二月
日军415团攻陷了苍龙镇,苍龙山脚下的营地只派了一个营看守。外头雪粒刮在脸上生疼,谁都不愿意到外头去站岗,日本兵缩在帐篷里玩扑克,输的那个灰溜溜的抱着枪去哨塔。
风吹得大,迷了眼,那哨兵抱着枪缩在塔台上打盹,睡的迷迷糊糊远远听到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哨兵爬起来捂了捂几乎要被风吹走的帽子,定定的对着前头的小路看,风沙夹着雪扬的浩浩汤汤,那小兵嘀咕了一句,上头怎么没派信说要回营。
声响越离越近,那小兵抹抹眼睛,大叫一声,从哨塔上一路连滚带爬着下来,一边跑一边惊慌失措的大喊,“国军打进来啦!”
话音刚落,一颗炮弹砸过来,就在他身边炸开,小兵立时被炸了个四分五裂。营里的听了动静乱成一团,鞋都来不及穿,纷纷拿着枪跑出来。
枪声炮弹声响成一片。
“师座,前头有路障,敌方开始反击。”武志强放下手里的望远镜,那是方少陵管美国人要来的,果然要比之前的好用些,离得这么远连那些日本兵脸上的惊慌都看的清楚。
方少陵坐在杠二八军用摩托上,手上戴着一副白色手套,漫不经心的扫了武志强一眼,“碾过去。”
“是。”武志强挥了挥手,前头的卡车给机甲车让开了条道,履带直接碾着路障冲到军营里头去。
摩托就停在路障外头,方少陵下了车,在门口蹭了蹭马靴,笑了笑,“晓星,我回来了。”
方少陵走进营地的时候,先头营已经扫清了日本兵,没死的统统抓住了押在空地上,大约有百来人,一群人就跪在方少陵脚边,方少陵目不斜视一路往主营帐走。
离得他最近的一个日本兵愤恨的瞪着方少陵,突然挣扎着站起来用日语叫骂起来,方少陵从腰间的枪匣子里抽出枪看也不看直接把人崩了。勃朗宁火力不小,直接削掉了那日本兵半个脑袋,飞溅的鲜血沾了方少陵的白色手套。
武志强跟在方少陵后头问道,“师座,这些人怎么处置?”
“毙了。”方少陵收了枪,也不脱下手套,好像看不见那刺眼的血似的。
武志强挥了挥手,手底下的兵把那些捉住的日本人拖了出去。
“志强,鸟。”
武志强立刻小跑步的跟上去,把手里的鸟笼递给方少陵,方少陵接了鸟笼钻进营帐,四处看了看,把案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把鸟笼放上去,撩开罩在外头的蓝布,里头是两只黄衣红嘴儿的相思。方少陵一脚踩在椅子的把手上,手里拿了根芦苇梗子逗弄,方少陵的手套上还沾着血,兴许是相思受不得这血腥味,纷纷往笼子深处蹿不肯靠近方少陵。武志强站在一边不敢发声。
外头传来密集的枪火声,还有日本兵的哀叫声。
这声音吓得两只相思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方少陵只笑,笑的格外温柔,“志强啊,这声儿可好听?”
“好听。”
方少陵闭了眼睛,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的确,好听。”
不知说的是相思惊慌的啼鸣还是外头日本兵的哀嚎。
苍龙镇已经被日军占领了四年。日本兵在zhongguo人的地头上是横着走的,镇上的人家几乎都被抄过底,留不住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小麦面粉之类更是一点都不剩。庄稼有了收成也要上缴皇军,百姓吃的只有轧下来的稻谷壳。
日本兵在苍龙镇守城闲极无聊就拿无辜的百姓玩乐,比谁的枪法准,比谁的刀快。家里的女人担惊受怕,男人出了门常常回不来。日子久了,镇上就没有百姓在街上走动。
苍龙镇像一座死城。
日营的集结号吹响,四年来第一次。整完队的日本兵一路小跑出城,整个空旷的小镇上都是啪啪的脚步声。
惊醒了睡在路边的叫花子,那叫花子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身上裹着破毡,一条草席子盖在身上抵御严寒,脚边摆着一只缺口的瓷碗。醒了的叫花子掀开草席,拿着瓷碗往街上走,瓷碗里有几枚铜板,叮当作响。
叫花子的腿不好,拄着一根木头当拐杖,走路一瘸一拐。日本兵从他面前跑过去,叫花子来不及躲,被最前头的日本兵一脚踹了出去,那叫花子也不吭声,坐起来慌慌张张的去捡铜板。
日本兵举起枪对准叫花子,没来得及射击被后头的队长一掌推了出去,“笨蛋!在这里纠缠什么!”
那日本兵立刻手枪一点头跑回队伍里。
队长看了那叫花子一眼,见他什么都不关心只知道捡铜板,队长哧了一声,随着队伍走了。
叫花子坐在地上,默默的看着整个队伍从他面前跑过去,这才爬起来转身就走。
日本人走后,那叫花子连拐棍也扔了,虽然腿脚不便,但是走的不慢,完全不像方才那懦懦的可怜样。叫花子按住草帽,一边防着后头有人跟一边快速的穿梭在苍龙镇复杂的小巷子里。
转了半天,在一户人家的外墙根停了下来,左右看看,小巷子幽静,有人来就会有哒哒的脚步声。叫花子确定没人跟着,这才扒开墙根边的一堆杂草,抽出几块活的砖块,那原本是个狗洞,叫这些东西掩了才显得不起眼。叫花子人高挑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韧性又好,轻松的就从狗洞里钻了进去,转身把砖块填好。
这宅子原本是温老板的住所,日本人刚进城那会儿被抄了家,商人对金钱不免看重,病了一年就死了,这宅子就被日本人给封了。
叫花子熟门熟路的进到内堂的地窖,地窖门朝天开在地上,用木板挡了做遮掩,叫花子挪开木板,往地下通着木梯子,叫花子两脚往边上一勾,整个人顺着滑了下去。
地底下烧着几根蜡烛,不算亮堂。温老板也做酒买卖,这原本算得上是个酒窖,虽然简陋了一些,把酒搬走地方倒是挺大,而且没被日本人抄过,这些酒除了能喝还能烧伤口。
“晓星。”柴崎克洋上前扶住段晓星,“外头什么情况?”
段晓星摘下大草帽,露出一双带着笑意亮闪闪的眼睛,“鬼子集合了大部队往城外赶,没错的,一定是军队打过来了!”
段晓星话音刚落,四五个人哗啦啦的围了过来,“军队来了?什么样的军队?是我们红军么?”
柴崎克洋拨开围过来的人,拉着段晓星坐下,“让晓星坐下来再说。”
众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忘了段晓星的腿不好,散开了一些,但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段晓星。段晓星摇摇头,“我没看到来的是什么军队,但总是我们这边的不会错。叶子前一阵不是想办法收了上头的电报吗?战线全面反攻,是时候打过来了!局势好了,好了!”段晓星有些激动,声音昂的很高。
“是,没错,局势要好了!”叶青也跟着点头,尔后笑,叶子是他们的头儿,所有人也跟着她傻乎乎的笑,他们困在苍龙镇整整四年,从一开始的百十人到现在的三十人,死了太多兄弟,四年的游击,打的太辛苦太悲壮,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们不再是孤立无援,有军队来了,他们会大肆进攻,有好的部队和武器,有粮食有医药,有用不光的热情和勇气。
段晓星环顾四周,他们的脸都很脏,满是泥土和烟灰,这种脏并没有遮住他们脸上的笑容和光亮,还有眼里的跃跃欲试,段晓星看向叶青,“姐,去不去?”
“去!”
章 卅一
方少陵很少睡,一大早拎着鸟笼在外头吹风。武志强也不敢多睡,拿着披风替方少陵披上,“师座,外头冷,进屋罢。”
“冷吗?”方少陵逗着鸟漫不经心的问道。
“师座。。。”武志强轻微的叹了口气。
方少陵往后一摆手,“下去传我的口信,全军整队,准备应战,鬼子要来了。”
“是。”武志强靠了靠脚跟退了下去。
方少陵把鸟笼放在雪地上,弯腰打开闸门,一只相思试探着跳在闸口上,往外探了探脑袋,犹疑了一会儿,一下飞了出去,后头那只迅速跟了上去。两只嫩黄色的小东西在方少陵头顶旋了一会儿,在灰沉沉天空的映衬下格外艳丽。
方少陵背着手抬头看,笑着道,“要打仗了,去罢,去找他,告诉他我回来了。”
中田少佐倒也不是没头脑的人,派了两百人的敢死队探路,后方躲在战壕里。
方少陵手里顶不缺弹药火力,用沙袋架起的临时防线,最前头的是一溜儿汤姆逊冲锋枪,跟着后头的是迫击炮。
日军的敢死队即便是看到这样的重火力也丝毫没有退怯,冲在前头的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密集的子弹穿膛而过,后面的踩着前头的尸体继续往前冲,开枪的,扔手榴弹的。
方少陵紧急让垒了沙包就是为了缓冲手榴弹的爆炸威力。双方的交火只维持了半个多小时。方少陵让人清点了一下人数,己方死二人,伤六人,对方二百人全灭。
方少陵始终站在沙包后面,不避不闪,主帅都不曾后退,手底下的兵更加不会,他们只会为了这样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主帅拼命。这也是方少陵能够卷土重来的砝码。
但也许只有武志强知道,方少陵是真的不怕死,他渴望死在战场上。
叶青领着人站在山头上往下看,整片战场都在眼底,“是国军,不是我们的人。”
柴崎克洋一听国军两个字立时皱起眉,转头去看段晓星,段晓星傻愣愣的站着,喃喃的问,“是方少陵,我看见他了,是方少陵。”
柴崎克洋想去抓段晓星,他却一个转身顺着坡道滑了下去,柴崎克洋追了过去,叶青着急的问道,“你们上哪儿去!”
段晓星远远的喊,“我看见他了!”
段晓星的腿四年前就废了,救的太迟,落了终身的病根。到了冬天最是折磨人,天气稍冷一些膝盖又酸又疼,别说走路就是站着久了也要闹出一身汗来。可段晓星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跑着,一瘸一拐的,到最后坏死的左腿不能发力只能就这么拖着,藏青色的棉裤上有些濡湿,仔细看才会发现那是血。
正在清理日军尸体的兵远远的看到小路上跑来一个人,穿着破毡,像是普通百姓,他跑的很吃力,动作滑稽。小兵没在意,继续挖坑。
日军的尸体挡了路,段晓星只能手脚齐用的爬过去,时不时的被绊倒在地,甚至直接摔到了正挖坑的小兵面前。那小兵用铁锹推开趴在地上喘气的段晓星,“哪儿的!”
段晓星摔的那一下正好磕在铁锹上,脑袋一昏,耳边嗡嗡作响,根本没听见对方的问题。
那小兵见人不回答,把人提起来扔到团长跟前,“团座,捡来个人,不知道哪儿来的,也不说话。”
团长蹲下来摸了摸段晓星的衣服,从腰带上抽出一把手枪来,团长颠了颠枪,“哟,三八式友坂。”团长捏着段晓星的下巴看了看,“老共的人,蒋先生对老共最有意见了,别叫师座看了闹心,扔出去。”
“是。”小兵拖了段晓星往外走,段晓星腿用不上力,只能伸手抓着团长的裤子,头还昏昏沉沉,只是重复的念着,“让方少陵来见我。”
“让师座来见你?”团长瞪了瞪眼,“你算什么东西?竟叫我们师座来见你?赶紧拖出去,不能叫师座听见了。”团长蹬腿顺势踢了段晓星一脚,段晓星的手伤过也没什么力气,抓不住,双手扒拉着地面,眼睁睁的看着军营离他越来越远。
“你们做什么?放开他!”柴崎克洋追上来,一把推开拖着段晓星的小兵,小兵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一时不服气了,周围的几个兵也都扔了家伙围过来,柴崎克洋架着段晓星摆出空手道的架势。几个小兵互相看了一眼,哄笑起来,一个个卷起袖子上前去同他比划比划。
柴崎克洋的空手道功夫不错,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么一小队兵,呼啦啦的把他按倒在地。
“怎么回事?吵吵闹闹,师座才刚休息。”武志强皱眉从营帐里走出来。
团长敬了个礼,“没什么,就是发现两个老共,我马上处理。”
“那就赶紧,别吵了师座休息。”武志强转身就走。
“武志强!”段晓星被人强按在地上,咬牙喊道。
武志强皱了皱眉,拨开团长和围着的小兵,蹲下来揪着被按住的那个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来,这才看了一眼就叫武志强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反倒一把推开按着段晓星的兵,段晓星激烈的咳嗽起来,翻身一口血吐在武志强面前,武志强没了注意,撒腿就往营帐跑,一边跑一边喊,“师座!段晓星!段晓星!”
团长和小兵傻了眼,不敢有什么动作,只傻愣愣的站着。
武志强才吼了两声,方少陵已经出了营帐,沉着脸,“志强,是不懂我的规矩么?”
武志强不顾喘气,“段晓星没死!回来了!”
方少陵定定的看着武志强,想问不敢问,脑子轰的炸了开来,什么反应都没了。武志强吼道,“段晓星没死!”
方少陵这才回神一样,推开武志强,跌跌撞撞的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他心里充斥着恐惧的情绪,不是激动是恐惧,方少陵在害怕,他害怕那不是段晓星,他害怕是武志强看错了,他不害怕失去过他,却害怕给予他的那丝希望是假的。
方少陵双膝一软跪在段晓星跟前,傻愣愣的直看着他,段晓星的嘴边还留着一丝血迹,他冲着方少陵笑,笑的极其傲慢,“没出息。”
方少陵点头,“对,没出息。”方少陵也觉得自己特别窝囊,段晓星,活生生的段晓星就在他面前,可是他什么都不敢做,不敢碰他,不敢抱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段晓星疼的受不住方才又被踢了两脚,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师座,快让军医给看看。”武志强出声提醒道。
方少陵失了魂一样连连点头,“对对,叫军医,快!”
方少陵不敢动段晓星,也不让别人插手,亲自守着,柴崎克洋冷眼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带着医药箱的军医被催的连滚带爬的跑过来,方少陵一双眼死死盯着军医手里的动作,那吃人眼神叫军医在这大冬天里吓出一身汗来。军医放下听筒,战战兢兢的回话,“师座,骨头没伤着,可以移到屋里去。”
方少陵松了口气,一手穿过段晓星的膝盖弯,一手抱着他的背把人打横抱起来,段晓星很轻,骨头膈的人疼。方少陵心里头像是被人拧了一把,又酸又麻。
“师座,他怎么处置?”
方少陵回头看了看柴崎克洋,“带他进来。”
章 卅二
方少陵把段晓星放平在自己床上,就着他身边坐下,拉着他的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把玩,段晓星的手以前就没什么肉,不是少爷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他的手,指节分明指甲圆滑,细长有力,手掌带着常年练武得来的老茧,磨着人的时候有种粗糙的麻痒感。可现下方少陵握着的那只手,手背上一道丑陋的刀疤,只贯到掌心,指甲参差不齐,有些长的,有些却因为折断翻了盖,想来是没有精力修剪的缘故,让方少陵最受不了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原本修长笔直的手指因为断裂和重接,骨头扭曲畸形让这双手变得有些骇人。
前头摔在地上抓着泥土,手掌和指甲里都嵌着脏物,指甲缝里甚至还渗着血丝。方少陵细致耐心的用手做布,抹掉他手上的泥沙。
军医小心的用剪子剪开段晓星身上的衣物,虽然是大冬天但是段晓星除了外头套着的破毡,里头只有一件单薄的汗衫,那汗衫虽然旧却看上去很干净。解开贴身的汗衫,把裤子撕开拉到大腿上,军医不禁倒抽一口气,面色尴尬的看着方少陵。
方少陵握着段晓星的手几不可查的抖了一下,稳着声音道,“继续治。”
军医拿着用酒精消毒过的镊子对着段晓星却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伤口太多,密密麻麻,从愈合的程度来判断应该只是简单的做了消炎处理。最严重的伤口应该是左腿膝盖处的刀伤,整个膝盖骨碎裂,当时没有采取有效措施,只是把周围的腐肉剜去,隐约能看到森森白骨。这伤是老伤,流血的是长出的新肉,大冬天的竟然还有些化脓。军医摸了摸紫黑的伤口,段晓星虽然人还昏迷着,可痛还是有知觉的,整个人微微抽了一下,惊得方少陵一把推开军医,“别碰他!”
方少陵手里头没留力,那军医被推得一个踉跄撞到身后的医药箱,丁匡作响。军医是没见过方少陵这样,吓得愣住了。
武志强忙上前用披风盖住段晓星伤痕累累的身体,倒不是怕他冷着,毕竟房里烧着热碳,只是怕方少陵看着又该发疯。“师座,别这样,叫军医看了才能好。”
方少陵深呼吸一口,“别管我,继续。”
军医看看武志强,武志强使了使眼色,军医才大着胆子说,“还是得剜了腐坏的肉,这腿是已经保不住了,如果肉再坏下去,恐怕是要截肢了。”
方少陵闭上眼睛,沉默着。眼前浮过的是段晓星骄傲的样子,他武功底子好,苍龙门的功夫重拳可他脚下功夫也俊,仗着这些段晓星什么事都喜欢冲在第一个,因为他自觉得对所有人负责,得担起掌门的责任,可现在,他的腿废了,不管怎么用力的奔跑都无法再冲到最前头去,生生的把段晓星的骄傲完全折毁。
“师座!”武志强小声唤道。
方少陵睁开眼,把段晓星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牢牢握紧。“剜吧。”
军队里的麻药向来比什么都金贵,方少陵让把配额都用上,即便如此也只得一点点的分量,军医知道那还不够,拿着小刀犹疑的看着方少陵,“师座,这药不够。”
方少陵倾身撩开段晓星黏湿的额发,摸了摸他的脸,“没事,他顶得住。”
方少陵从不知道段晓星怕不怕疼,他只知道他能耐得住疼,干净的,坚韧的,依然不服输的他的段晓星。
军医咬牙点了点头,吩咐人把段晓星的手脚按住,对着膝盖周围的腐肉一刀刺了下去。
麻药是打了一些,一开始还扛得住一些,可这军医要剃掉腐肉总要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段晓星反应越来越激烈,整个人无意识的挣动,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气声。武志强找来四五个人才勉强按住他,军医不敢看方少陵的表情,只想着尽快动完刀,不仅要去掉腐肉还得挖去碎骨,可段晓星动的太厉害,那军医又怕下错刀,只能无措的看向方少陵。
段晓星疼的厉害,一身汗,额间青筋暴起,叫人看着也觉得疼。方少陵俯身贴着他额头,“好了,很快就好,晓星,安静下来,安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段晓星真的听见了方少陵的话,渐渐的安静下来,只是偶尔抽搐一下。
方少陵贴着他,终于忍不住哭了。
柴崎克洋从头至尾冷眼看着,直到此时,突然发疯一样拉开方少陵,把人摔出去,方少陵没有防备,撞翻了椅子摔倒在地。武志强要动手,被方少陵挥退,柴崎克洋揪着他的领子,一拳拳砸在他头上,“怎么这样就心疼了么?你知道他这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我把他从日军营带出来他是什么样子?当初是你让他落到日本人的手里,是你选择不救人,今天发达了回来了,才想起他?方少陵,我不会让你碰他!除非你毙了我,毙了我!”
柴崎克洋发泄一般重重一拳打的方少陵眼前一黑,满口血腥味。方少陵毫无焦距的看着柴崎克洋的方向,笑着轻声道,“我不会毙了你,因为你救了他,也救了我。”
四年,柴崎克洋陪着段晓星经历了太多太多,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一辈子也大约如此。这个过程太过残忍,以致柴崎克洋总不能平心静气的去回想,段晓星却总是坦然的,坦然的面对他废掉的左腿,坦然的面对他废掉的双手,坦然的面对那些叫他夜不能寐的伤痛。可柴崎克洋不能,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们在上海的时光,段晓星的脸还有些稚气的圆,眼睛总是明亮,戴着金边眼镜,低着头拉梵婀林时优雅安静。他想起段晓星穿着他的衬衫和白西装,像是画报上走下来那般好看。他爱笑,爱千方百计的骗自己给他买橘子水儿。
那时段晓星赢得骄傲,柴崎克洋输的心甘情愿。
七年,那本不应该在段晓星身下留下任何痕迹的时间叫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谁都没想到段晓星竟会活下来,叶子带着他回到他们的老窝时,段晓星几乎已经没了心跳,浑身都在流血,嘴唇干裂发白,体温高的叫人烫手,叶子找来的赤脚医生没有麻药,用火烫了小刀就去剜他的肉,没有人敢睁眼去看,柴崎克洋负责给赤脚医生端水盆子洗刀,他低着头看着白花花的水变成了红色,一盆接着一盆。段晓星微弱的呻吟声叫柴崎克洋很想一刀捅死段晓星,好叫他别再受这些折磨。
赤脚医生潦草的包了伤口,也不管死活,拿了钱就走。叶子不甘心,让人轮流看着,可他们没有吃的,没有药,日本人打进了城,他们还得逃。段晓星烧了三天丝毫没清醒,吃什么都吐。
绝望铺天盖地而来,柴崎克洋毕竟读过些洋书,知道就算段晓星不是死于伤口发炎也会死于失血过多。他得找东西给他补充营养,叫他造血功能恢复起来,柴崎克洋不顾外头的日本兵,一个人偷偷溜回了苍龙武馆,那山头没有日本人去,他按着记忆摸到了段晓星房间,他记得段晓星在四十九师最艰难的日子也没动的那包糖果。
那些糖果用一层层牛皮纸包着,因为天气热有些化,柴崎克洋把糖化在水里喂进段晓星的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糖的作用,段晓星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烧退了,伤口开始结痂,除了糖水还能咽下些米糊。
段晓星醒来后对着那些糖发了两天的呆,尔后用一年的时间学会笑,学会用拐杖走路,学会穿着最破旧的袄子,戴着宽边的草帽,像一个真正的乞丐,段晓星他不再骄傲的用一身武艺去抗日去杀敌,只是卑微的用这讨人可怜的身躯呆在日营对街的石板桥下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柴崎克洋对段晓星说过,他有大使馆公文,他可以带段晓星走,去大医院。段晓星摇头,他拄着拐杖走在苍龙镇寂寞的小巷里,他说,他得等一个人。
哒哒的回响声,很悠远。
章 卅三
方少陵坐在段晓星床边,他还没醒,眼皮子却动来动去,像是调皮装睡的孩子,可是方少陵知道他不是装睡,段晓星比谁都想醒过来,很努力却睁不开双眼。身上的伤基本都处理过了,军医动作很快,能见着的皮肤几乎都敷了药用纱布包起来,就怕方少陵见着发狂。方少陵摸了摸段晓星身上的纱布,转身端起桌上的碗,拧了两粒糖放进热水里化了,用勺子沾了水送进段晓星的嘴里。
那糖是方少陵一路北上搜刮来的,记得以前段晓星就爱吃这小零嘴,四十九师还好的那阵方少陵总有法子弄给他,后来没落了别说糖就是连糖纸都没见着。
“晓星,以前你总不舍得吃,藏了好些,看着玻璃糖纸都能笑上很久,现在好了,我藏的这些可叫你吃也吃不完,快醒罢。”方少陵喂完了糖水,又顺手剥了一颗,放在段晓星唇上滚了滚,然后塞进自己嘴里。这糖方少陵倒是记得,是从一个英国人手里买来的,甜的简直腻人,方少陵从不知道原来甜也可以这般叫人倒牙,疼的忍不住要哭。
“吵的很。”
方少陵停了呜咽声,傻愣愣的看着睁开眼的段晓星。
段晓星浑身跟散了架一样,又被包扎的活像个粽子动弹不得,沙哑着嗓子朝方少陵努努嘴,方少陵用牙齿抵了嘴里的没吃完的糖附身塞进段晓星嘴里,段晓星恼极,可惜手脚不能动,扭了半天被方少陵按在榻上,舌头卷了糖同他亲了个嘴儿才咂着嘴起身,还嘀咕着,“现在倒是甜的正好。”
段晓星呸了一声,把糖吐了出来,喘着气吼他,“方少陵!你脏不脏!”
方少陵摇头,笑眯眯的摸了把段晓星的脸,“我不嫌你脏。”
段晓星真不晓得自己醒过来是要做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不该相信方少陵这四年得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嫌你脏!”
方少陵毕竟怕真气到了段晓星,不再驳嘴,拉着披风给他盖严实。木盆里的碳噼啪作响,方少陵沉默的看着段晓星,也不知是因为烧的碳火太旺了还是因为方少陵这样盯着,段晓星脸上隐隐有些发烫,撇着嘴,闭上眼。他终于见着他了,他终于等到他了,段晓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要守在这里,他记得方少陵临走前跟他讨的那个吻,他说总得留个念想。只要段晓星说要他回来,方少陵就总会想办法回来,这就是念想。所以段晓星愿意等,愿意守着,想要亲口告诉方少陵,他没害死他。
方少陵看着段晓星颤动的睫毛,心里也跟着颤动起来。四年时间叫他真正的变成了军用机器,他总忍不住想着他杀掉的这些日本人里会有害死段晓星的凶手,即便不是凶手也会是他的朋友战友甚至是家人,所以方少陵变得格外疯狂,他从未想过如果会遇到段晓星,他想的只有杀更多的日本人,直到他死,他才有脸去见段晓星。
所以方少陵现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那么多要溢出来的温柔和情感却无处宣泄,闷的他胸口发胀。
方少陵拉过段晓星的手轻轻摩挲,“你总不会想知道我这几年做了什么,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脏的了。”
段晓星的手骨因为碎裂使不上劲,不能拿重物,可他仍然费力的抓住方少陵的手,“你也不会想知道我这几年做过什么。”
方少陵跪在床边,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我不嫌你,怎样我都不会嫌你。”
段晓星望着帐子顶头,轻轻笑了。
柴崎克洋坐在帐子外头的沙包上,冬天晚上最是叫人熬不住,冷冽的风四面八方的往衣服里灌,冻的骨头刺痛。可也正是这风叫柴崎克洋冷静了一些。日本人白天被痛打了一回,现下不敢贸然出动,缩在后方的战壕里,远远的只能看到些火光。
武志强替方少陵帐里添了木炭出来,见着柴崎克洋一个人坐着,想了想,翻下袖子往他身边走过去。
“来点儿?”
柴崎克洋回头看了看武志强,他拿着纸草在卷烟丝。柴崎克洋冷笑一声,“到底是师长手下的人,连这难弄的烟草都有。”
武志强不是听不出柴崎克洋话里的嘲讽,却不甚在意,在他身边坐下,拢着手点了放嘴里叼着,风吹得大,火星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武志强吸了一口,满足的吐出烟雾,“你以为这几年师座过的很好?”
柴崎克洋扫了扫他们的兵营和停在外头的机甲,只冷笑一声。
“当初四十九师离开苍龙镇的时候还剩多少人?”
“四百。”
武志强低着头弹了弹烟灰,“是啊,才四百,如今有了四千,你想过没有,师座是怎么做到的?”
柴崎克洋像被戳了痛处,一下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向武志强,“你们至少还有四百人!你们这四百人保着他方少陵,不管他用了什么法子,至少今天我看到的是他威风八面的样子!你们有枪有炮,有吃的有穿的,还有军医药品!我们有什么?我们只有四十人不到,整日躲在地窖里,打了四年游击,才杀了几个日本兵?整天活在提心吊胆里,只想着保命,你如今来同我说你们的苦,可不是笑话?”
武志强也跟着站起来,双手插兜,定定的看着激动的柴崎克洋,“起码你们还想着保命,师座连命都不想保,你觉得还是个笑话?”
柴崎克洋偏过头不说话。
武志强把烟夹在手指间,望向远处的火光,“段晓星还活在希望里,即便师座死了,他还会继续等下去,还相信着他们会有一天遇见,可师座呢?段晓星活着他才活着,段晓星死了,他也就跟着死了,其实倒不如死了,也不必受那些折磨,你以为这些烟丝是哪儿弄来的?没有这些东西吊着师座的一口气,他早该疯了。”
“你不必同我说些,我绝不会同情方少陵,当初是他放弃了晓星,今日便没得这样容易回头!不是他说难过就难过,不是他说痛苦就痛苦,比的晓星这些年受得苦算得什么?”柴崎克洋挥手打掉武志强手里的烟,掉在雪地上,一些就灭了。
武志强有些可惜的搓了搓手,这是他从方少陵哪儿哄来的,可不多。“你还不明白么?当初段晓星进日军营之前特意嘱咐我,只要他失败了,立刻带方少陵走,即便是弄晕了,扛也得扛走,他不希望师座无谓的送死,他要见着师座光明正大的杀回来,为着段晓星的心愿,师座再用不入流的手段,再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如今他做到了,他带着四千人杀回来。段晓星逃了么?没有,所以你并不明白,不是师座选了段晓星,是段晓星选了师座。”
其实这番话不必武志强解释,柴崎克洋自段晓星不愿意跟他走的那天起心里就已经清楚,只是仍不甘心,自始至终段晓星身为武者的骄傲,段晓星身为zhongguo人的骄傲,是只有他信任的方少陵能与之比肩的。
“如果我不是日本人,如果我也出身军阀。。。”柴崎克洋不甘心的说道。
“没用。”武志强笑着打断了柴崎克洋的话,“你是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段晓星还是段晓星,师座就有办法把人抢回来。所以即便他今日没自己跑回来,只要师座知道他还活着,他就不会容许有第二种可能,只要你有师座一分的不择手段,今日就不会叫他们见了面,所以这些假设毫无意义。”
柴崎克洋有些沮丧,那些假设也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因为他知道段晓星的个性太强,他只会对比他更强的人低头服气,他还不能断言段晓星对方少陵是什么感情,也许不是爱,但一定是全身心的信任。
而这种信任,比什么都来得牢不可破。
章 卅四
段晓星这伤对他来说也寻常,第二日一早就下了床,方少陵替他放了干净的军服,依然是那套美式短夹克,只段晓星比那时瘦的多,衣服挂在身上竟有些晃荡,段晓星卷了袖子,一颗颗去系扣子,原本穿的是破毡只裹一层用绳子扎上也就是了,哪有这样讲究的,段晓星的手自受过伤后就不怎么灵活,扣子又是细小的物件,段晓星用不上力,手抖的厉害。
方少陵坐在一边叼着茶杯,也不去帮手。
段晓星有些恼,瞪了方少陵一眼,“做什么笑的贼眉鼠眼!”
方少陵摇头晃脑,“晓星你这就不懂了,我这会儿是看你做什么都觉得快活。人快活了,自然要笑。”
段晓星皱起眉头不愿同方少陵斗嘴,系了半天才终于把扣子系齐整,段晓星轻吁了口气,“我得出去一趟,我姐还在营外头,总得去说一声。”
“姐?哪儿来的?”方少陵站起来,走到段晓星身边,替他把塞在脖颈里的领子翻出来,因为靠的太近,方少陵动作又故意暧昧,段晓星有些不自然的往后靠,“你讨厌的老共,你让扔出去的老共。”
“我没有讨厌他们,只是立场不同。”方少陵退后一点,拍了拍段晓星的衣领,笔挺挺的衬得人也精神了一些,只是太瘦,一把骨头,得想法子养些肉。
段晓星叹了口气,叶子手里有电报机,总会接收上头的消息,知道国共关系紧张。段晓星只不希望方少陵也站在政治立场看待彼此。段晓星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我就算仍是国军四十九师的人,可是他们救了我。”
“我知道,你让他们来,要什么都行,只要我能给。”
段晓星斜了他一眼,戏谑道,“叫你跪下道谢也成?”
方少陵哈哈大笑,“成啊,怎么不成,你叫她姐,我跪了她,可算是拜了高堂?”
段晓星一愣,听明白方少陵话里的意思了,脸上一臊,习惯性的用肩膀去顶方少陵,尔后想用云手推他,碰到了人才发现今时不比往日,手上哪还有力气去教训口无遮拦的方少陵。段晓星脸色微变,方少陵顺势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胸口装疼。
段晓星气急,拖着腿转身要走,被方少陵一把拉住,方少陵依然笑得不怀好意,“真是同从前没两样,我做什么都讨不得你的好。”
段晓星眉毛一挑,高傲道,“我须得你哄孩子一样么?”
“自然不是,这一掌我可等了太久,你不知,”方少陵拉着他的手捏了捏,“是我须得你来哄。”
方少陵也没把话说下去,推了推段晓星的腰,“赶紧去找,别把人弄丢了,我总得亲自谢了他们才安心,小心着点,鬼子还在城外头。”
段晓星歪着头看他,“你让我一个人去?”
方少陵挑眉,“怎么,还要我派人抬了八人大轿送你回娘家?”
段晓星一个巴掌呼过去,方少陵退后一步,笑嘻嘻的挥挥手,“早点回来,别叫我担心。”
“哼!”段晓星拖着腿撩开帘子,一瘸一拐的走了。
方少陵站在营门口看了很久,武志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座不叫人盯着?万一。。。”
“万一什么?”方少陵斜眼看武志强,“晓星可缺胳膊少腿了?”
武志强一时语塞不知道要做什么回答。
方少陵背着手往回走,“记着,段晓星还是段晓星,即便是死,也不会叫人扶他一下。”
叶青带着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在山上过夜,天正冷,夜里却不能生火,山上湿度大,火烧不着还尽冒烟,惹眼的很。半夜里下了点雪,一早上起来,那些抱枪的男人身上落着一层晶莹的雪,连睫毛都是白色的,活像一尊尊雕塑。
守夜的大强子眼看着天亮了,伸了个懒腰扒拉着腰带去撒尿,还没解下裤子就听到身边的树丛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大强子立刻抬起枪来,冬季里头山上说来也不应该有野兽才是。
大强子小心的往前挪了一步,用枪管子撩开有动静的草叶子。
“是我。”
枪管子撞上的不是旁的东西,正是趴在里头的段晓星,大强子松了口气,收了枪伸手拉住段晓星使力把人拉出来。把人弄出来了,才发现不同来,大强子新鲜的上下打量段晓星。他同以前不同了,穿着崭新的美式夹克,挺拔利落,可不光光是这衣服,还有什么别的不同,大强子是粗人想不太明白,只是觉得这样的段晓星顶好。
大强子嚷嚷着把人喊起来,段晓星立刻就被包围住了,这叶青的游击队收的都是些平头百姓,也没什么文化见识,看着段晓星的打扮个个都稀奇的很,互相趴着肩膀一边看一边笑,段晓星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过短的夹克衫,问,“还成吗?”
“成!太成了!”大强子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段晓星的肩膀,拍的他竟有些晃。
叶青也醒了,却没有围上来,只是坐在一边微笑着看,她把段晓星看成了自己的弟弟,她比这儿的谁都了解段晓星,她知道虽然这些年段晓星跟着他们这些老共,心里头挂着的却还是那国军,现在国军回来了,他的魂也就回来了,整张脸都是亮堂堂的,充满了朝气和希望。
段晓星拨开众人,走到叶青跟前蹲下来。“姐,跟我去军营,那儿有武器有药品物资,有了这些才能打鬼子。”
“你的国军未必欢迎我们这些死老共。”叶青调侃道。
“不,不是我来请你,是你说的国军,那不是我的,是zhongguo的,是打鬼子的国军。”段晓星拉着叶青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叶青笑着抽手,站起来打了个哨,“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也去国军那儿开开眼。”
大家伙儿互相看看,有些为难的看着叶青,国军的人性子都傲,瞧他们不上,处处挖苦为难。但对于段晓星,他们压根就没把他当成国军的人。叶青也知道他们的顾忌,转身掸了掸段晓星夹克上的草叶子,“咱们也该去看看晓星的家。”
方少陵正在帐子里头研究战情,苍龙镇易守难攻,鬼子虽然人数没他们多,但要怎么攻进去依然还是个问题,更何况总不能不顾镇上那么多无辜百姓。
“师座,段晓星带人回来了,我给安排在柴崎克洋的营帐里头。”武志强撩了帘子同方少陵说道。
方少陵嗯了一声,依然低着头研究附近一带的地理位置,“让他们上这儿来,我同他们说说话。”
武志强犹豫了一下,“这里是咱们议事的地方,叫他们来恐怕不妥。”
“妥不妥是我说了算,让你去就去。”方少陵不耐烦的挥挥手。
武志强向来拗不过方少陵,看了他一会儿,出去喊人了。
叶青他们一行人进了方少陵的营帐都有些拘束,不安的紧握着手里的枪,互相看看。方少陵放了日志,坐在案边,架着脚手里端着盖碗,嚣张至极的作风。
段晓星看惯了的,上前用腿虚踢了一下,方少陵也熟络的顺着他的动作放下腿,把人拉到自己边上做好,给他沏茶。
叶青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却叫她放下心来。给大家使了个眼色,纷纷找地方坐下。段晓星被方少陵拉到最里头的座位,挡了个结实,叶青只能挨着方少陵坐。
“你找我们来,看来不是晓星说的要谢谢那么简单?”叶青开门见山道。
方少陵放下盖碗,有些赞许的看着叶青,“倒是个明白人。”
“说罢,只要是打鬼子的事,就算上我们一份。”
武志强传了方少陵的话让他们上这儿来,段晓星心里就有了数,他原本还以为要花上点时间说服方少陵,却原来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听晓星说你们在苍龙镇打了四年游击,想必对日本人的情况了解一些,我虽然有人,有武器,有物资供给,但是我还得要多些保证,要最小的伤亡比。”
叶青对方少陵不禁侧目,虽然他说话不客气可毕竟也比那些整日打官腔虚与委蛇的国军上将好得多。“鬼子在苍龙镇的兵力部署我们的确清楚,而且对地形更熟悉。”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章 卅五
方少陵起身从案子上拿来一张草图,平铺在叶青跟前,用手指点着地图,“我方的兵力集中在这里,外出五里是苍龙山,我让侦察营的探过,苍龙山脚下的日本营约莫只有三百人,还剩一千在苍龙山那头的镇上头,苍龙山我同晓星守过,地势复杂,易守难攻要想打到苍龙镇必须翻过苍龙山,但是如果他们潜伏在山里头,敌明我暗,这仗难打。”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上山的话,坦克,机甲上不去,迫击炮这类重型武器也会是一个负担。其三,如果强行突破苍龙山到了苍龙镇,”段晓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挨着方少陵手指点了点地理位置,“他们死守,或者拿百姓充数,到时候势必对我们不利。”
方少陵点点头,“对,晓星考虑的比我周详。”
叶青看着地图沉思了一会儿,“你想把人引出来?”
“对,我们不翻山,让他们翻,”方少陵胸有成竹的一笑,“只要他们翻过了山,这儿就是我说了算,必然叫他们一个都回不去。”
叶青皱了皱眉,“我同中田打了四年,他的性格我倒也算清楚,为人小心谨慎,且多疑,作战保守,没有十全的把握绝对不会倾巢而出,昨天的那一仗你打的太嚣张,中田绝对不可能把人调出来冒险。”
“这。。。”方少陵倒也没考虑这一点,下意识的看向段晓星。
段晓星拧着眉头坐了回去,叶青同方少陵不说话,地下头的兵也不敢说话。偌大的营帐一时静了下来。
“师座。”门外头撩了帘子进来个人,那人走至方少陵身边把密封的信件递给他,方少陵抬了抬眼皮子,“对了,晓星,还没给你介绍过咱们的后勤处长崔有良。”
“崔有良?”段晓星跟着念了一遍,觉得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
方少陵接过信件,似笑非笑的提醒段晓星,“北平,第十七师。”
“十七师师长崔有良?”段晓星惊愕的看向那人,虽然段晓星并不认得他肩上的军衔,可他也看得出同方少陵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方少陵方才说了他只是个后勤处处长,形同虚设。
那男人面色尴尬,方少陵扫了他一眼,撇着嘴角一笑,傲慢道,“出去罢。”
那人点点头,走了。
段晓星还有些回不过神,直直的看向方少陵,方少陵慢条斯理的挑了封蜡,拆开加密特件,一边扫视一边答他,“我说过,别叫我活着回北平,定要他替我舔鞋,别说他的师长,就是十七师都已经被我收编。”
段晓星无奈的摇摇头,倒真是方少陵做得出的事,当年四十九师被困苍龙山,柴崎克洋和麻强向崔有良请求支援,对方可是一个子儿都没出,也正是因为没有支援以至段晓星冒险炸日军的兵库,方少陵自然把这笔账也算到了崔有良的头上。
方少陵把信递给段晓星,段晓星拿过来匆匆看了一眼,眉头拧的更紧了。上头说的也没什么,无非是蒋先生下达的中央意思,自皖南事变之后,国军从积极抗日变成了积极反共。蒋先生的八字真言:溶共,防共,限共,反共。
段晓星放下信纸,和方少陵对看了一眼,方少陵接过他手里的信纸,划了火柴烧了一角,随手往地上一扔,笑着问道,“达成一致了?”
段晓星笑着点点头。“是。”
段晓星陪着叶青他们回安排的营帐,刚落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段晓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雪,走的很费力,叶青上前想挽着他,段晓星笑笑着推开她的手,“姐,没事儿,我自己能走。”叶青点点头,突然用余光瞟到了后头站着个人,叶青下意识的回头去看,果然在大帐门口见着望向这边的方少陵。
“别陪我们走了。”叶青拉住段晓星,段晓星一脸疑问的看着她,“柴崎克洋也在那屋。”
段晓星突然有些沮丧,“我可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于他,这两日都避着不见我。”
叶青拍了拍段晓星的手背,“姐同他去说说,克洋也不是执拗的人,指不定过两日就想通了,大抵就是你们之前那些事儿,他瞧不上四十九师。他同你不一样,我大约是了解你为什么心心念念的要回来。”
段晓星脸上一臊,嘟囔道,“怎么心心念念了?”
叶青失笑,推了他一把,“去罢,你们师座还等着呢。”
段晓星猛地抬头,果然见方少陵正等着,段晓星撇嘴,“是热了跑出来吹风。”
“是,这十二月里可真热了。”叶青调笑了两句,挥着手让他回去。
段晓星依依不舍的看了她两眼,又一瘸一拐的往回走。
大强子挠挠头,“叶子,你怎么让他回去了?晓星不跟咱们住一块儿吗?”
叶青没好气的瞥了这大个子一眼,“你倒是想,看他师座肯不肯。”
“诶,这什么话,我跟段晓星可睡得少?怎么进了国军营就不让睡一块儿了?哪个规定的?他们师长还管他跟谁睡?”大强子有些不忿道,叶青抓了一把雪塞进他嘴里,大强子冻的一个哆嗦,呸了半天的雪。“干哈呢,叶子,又没说错!”
“愣头青。”叶青摇摇头,笑着领其他兄弟往营房走,
方少陵一动不动的看着段晓星一步步的走过来,快走到跟前了,才忍不住去抓他的手,段晓星虽然已经能走动可身体毕竟还太虚,不容易热起来,刚在外头走了一会儿整个手都是冰凉的,方少陵拽着他的手给他捂着,段晓星想抽手只是没什么力气。方少陵愈发笑的得意,段晓星不禁有些恼,“笑什么?”
方少陵把人拉到屋里头,抓着他的手往火炉边烤,小心的捏着他的手骨,“我以前就想着,有一日我一定要打折你的手脚,废了你的功夫,叫你乖乖顺从我依赖我,没办法反抗我。”
方少陵的表情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味,段晓星不自禁的微微一抖,若是从前他一定跳起来将方少陵狠狠揍上一顿,即便想都叫他不敢想,可现在别说不让他想,就是他真的要做段晓星也是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方少陵知道自己这样子是真叫段晓星感到害怕了,抬起脸来笑的异常温柔,“我说过你总不会想知道我的念头,有时候想着这些东西我自己也感到害怕,直到你回来了,变成了这样的境况,断了手脚,没力气反抗我,你看就像这样,我想抓着你的时候就能抓着,你也跑不了,可我并没觉得高兴。”
“你这样笑还不算高兴?”段晓星试图抽手被方少陵牢牢握住。
“不,我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就算我不抓着你,你也会一步步的自己走到我跟前来,你不会知道刚刚我看着你走过来,快活的简直要发疯。”方少陵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同情人一般温柔的呢喃,“我很高兴,你能自己走回来,我很高兴就算我不绑着你,捆着你,折断你的手脚,依然能把你留在身边。”
段晓星心里涌出太多的感情,可他没办法理清这些头绪,他只是轻叹了口气,用没什么力气的手摸了摸方少陵的脸,“四十九师是我的家,叶子姐他们救了我的命,是我最好的兄弟朋友,而你,是我的家人。”
章 卅六
中田义夫坐在议事厅的上位,架着手一言不发,军情紧急,整个议事厅死气沉沉,都等着中田发话。淞沪,台儿庄,日军节节败退,到了北平这儿看来也守不住了。中田扫视了一圈,还没开战,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战败的颓废,他知道他已经输了。
会议开到一半,门外头匆忙跑进来一个通信兵,快步走至中田跟前俯身耳语了一番,中田眉毛一挑,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众人不明所以,中田义夫显得有些激动,抽出随手带的武士刀拍在桌面上,“天皇大人信任我授予我少佐一职,带领你们来这里为日本帝国开辟疆土,这仗打赢了,这里的土地,财物什么都是我们的,如果打输了,有何颜面回日本见天皇大人?这一场仗,必须赢,否则唯有切腹谢罪。”
众人噤声,中田继续说道,“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国军和共军正在内乱,四十九师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退后夹击入关的共党红军,现在两方在苍龙山外头打的火热,我们只要全军出动,必然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井上队长立刻站起反驳道,“兵不厌诈,我们不能确定四十九师是不是在同共军打,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我们在这边等着,一样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国军反共的任务是姓蒋的亲自下达的,不会有假。如果等他们打完了,整队再打过去就有了防备,我们想要突袭绝没有现在那么简单,虽然我们只有一千人,但也只需要一千人,现在去偷袭国军,他们腹背受敌很快就会败退,而共军在后方国军一退他们也只能跟着退!”中田拿起刀缓缓走向井上,别有用意的看着他,“在战场上后退,就只有死路一条!”
中田的话说到了这里,意思再清楚不过,谁这个时候想退出必会被中田杀鸡儆猴。再没人有反对意见。中田挥挥手示意所有人出去。
中田当然清楚井上的顾虑,可是皇军的连连战败让天皇直接下达了敢死令,败者必须切腹自尽。如果是面对面的打,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现在国军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中田自然会紧抓不放,妄图一击即中。
会议结束后,中田迅速下令,415团全团整队,翻越苍龙山,准备突袭。
“师座,上钩了。”武志强笑着报告。
方少陵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晓星呢?”
“在后山弄硝石。”
方少陵眼皮子一抬,“走,去看看。”
方少陵分了一千人脱了国军服在后山潜伏着,后山同军营之间的空地上摞着沙包,时不时的有土火药从山上扔下来,炸开。只是土火药虽然声响大,但是威力小,连沙包都炸不开,只是轰轰隆隆热闹。
炸开的尘土迷的人睁不开眼,方少陵抹着眼睛费力的咳。等烟消干净了,才看清楚,段晓星蹲在山边上手里不知在倒腾什么。武志强抽出一边的小旗打了个旗语,山上头投火药的也对应挥了挥旗,收起火药,暂时停火。
“怎么让你来弄这些?”方少陵一边往坡上走一边喊道。
段晓星却全无反应,专注的往罐子里添硝石。
方少陵只当他是专心,又连着问了两次仍是没见他有反应,上前推了推他。
段晓星茫然的抬头看看方少陵,喊道,“怎么了?”
方少陵叹了口气,摇摇头,直接蹲下来捡了他的罐子看,这罐子都是铁皮的用来装备用干粮,段晓星念过洋学堂,里头塞了硝石硫磺什么的,自制炸药,也没什么危险。原本他们就是在给鬼子做样子,省着真正的火药才好。
段晓星整一日都在后山弄这玩意儿,炸的一时耳鸣,喊再大声都听不见,只能看唇语。
“这些东西是后山里头捡的。”段晓星兴奋的举着硝石给方少陵看。方少陵点点头,跟着也笑。
段晓星得意的点了一盒子铁罐头迅速往坡下一扔,看方少陵还站着,立刻扑上前把人压倒,只听轰的一声,铁罐子立时四分五裂,但也只是发出点恐怖的声响。方少陵被段晓星按着,两个人靠的很近,方少陵贴着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段晓星全然听不见,茫然的看着方少陵,方少陵在他脸上嘴了一口。段晓星无缘无故被占了便宜,一肘子把方少陵顶了出去,方少陵往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的看着段晓星。
“你干什么!”
“你听不到,我就做给你看,我说我来慰问军队。”方少陵摊着手一脸无赖。
段晓星磨了磨牙,操起手边的铁罐子作势要往方少陵身边扔,方少陵捂着帽子一路往坡下面滚,一边滚一边转头用唇语对段晓星道:中田上钩了。
段晓星收起铁罐子,抱着手一笑。
冲力太大,方少陵往下跑的刹不住车,迎面和武志强撞在一起,卡在坡下头的两棵树干之间。武志强费力的把方少陵拔出来,方少陵正了正帽子问武志强,“太胖?”
武志强摇摇头,“肉多耐打。”
方少陵满意的点点头,背着手有模有样的走掉了。
中田拉着队伍直接从苍龙山翻过去,这也是方少陵意料之中的事。侦察营的小兵一早就埋伏在上山,头顶上衣服上插满了绿色松树枝,如果不仔细瞧根本不会发现。日军队伍拉的很长,中田走在最中间,首尾被截断也依然有自保能力。但侦察营的并没有动手,只是安静的看着日军队伍走过去。一营连着一营,直到最后一个兵离开了,侦查点的小兵才发出两声布谷鸟叫,回应的是下一个侦查点的叫声。
“师座,侦察营的信号来看,鬼子已经过了山,朝营地这边过来了。”武志强压低了声音同方少陵道,方少陵点点头,看向段晓星。
段晓星背上中正步枪,拉了拉帽子站起来,“走了。”
“不同我说些什么?”
段晓星站住脚步,回过身抬头看向方少陵,笑着摇头,“那时没想着回来,才要同你说再见。现在不必了。”
方少陵掏了掏口袋,朝着段晓星扔了过去,段晓星伸手接了过来,是一粒玻璃纸包着的糖,方少陵抬着下巴一笑,“剩下的回来再给你。”
段晓星剥了糖纸塞进嘴里,背朝着方少陵摆摆手。领着先锋营走了。
“其实没必要让段晓星继续做先锋营营长。”武志强在方少陵身后说道。
“不,他必须做这个营长。”段晓星一行人钻进树林里往下走,方少陵只能拿起望远镜来看,“叶青他们在先锋营,就算叶青信得过我,她手底下的人未必信得过,如果我是他们的人,我也会怀疑国军让我们去做先锋,会不会是想要我们同鬼子厮杀不做支援两败俱伤,即损了鬼子又剿了共,一举两得。”
“所以您让段晓星做了营长,稳定军心?”
方少陵点点头,已经看不见段晓星了,方少陵放下望远镜,“让士兵们打起精神来,前头有了动静我们就得随时支援。”
“可我还是不明白,比起他们几个,您应该更在乎段晓星才是,犯不着为了这个理由冒险。”武志强跟着方少陵追问道。
方少陵只一味的笑,“志强,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不够了解我。对我来说谁做这个营长都无关紧要,可对晓星来说,却是叫他重拾了尊严和骄傲,这些才是他的命。”
“可万一。。。”
“不会有万一,”方少陵眼神一利,“现在的方少陵可还是过去的方少陵?那鬼子要是敢动他半分,我就叫人碾过去,我方少陵带的兵还容得了他撒野?”
“明白,师座。”
章 卅七
中田义夫趁天黑前同山脚下的大队汇合,侦查点所有的哨兵统统悄无声息的撤离。两个营地隔着一座小土坡,中田义夫站在坡顶用望远镜往下看,天黑下来,国军营地只零星散着些火光,时不时的有爆炸声传来。
“打了多久?”中田义夫对着身边驻守侦查的队长五十岚问道。
“从前日半夜开始,打了两天。国军营的人数不断减少,从四千人现在只剩两千。”
“武器和机甲呢?”
“共党躲在后山上,机甲上不去,武器也没用。”
中田放下望远镜点点头,“很好,今天晚上就动手。”
“是。”
入夜后,中田义夫迅速集结一千五百人军队向国军营进发。先头部队首先到达营地,整个营地一片死气沉沉,满地都是燃烧着的军帐。五十岚下达搜索命令,各小队散开对营地进行搜查,但整个营地的国军仿佛一夜消失。
五十岚打了个322排查队形手势,向四周推进。中田义夫原本想打偷袭,全队灭光灭火,国军营里也只有零散的火光不能视物。整个日军团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谁!”队伍中不知谁先惊恐的尖叫了一声,接着就没声了。黑暗中仿佛有鬼魅作祟,穿梭在队伍中间,动静很小,却不断有人倒了下去。
顿时队伍慌乱起来。
段晓星得手后迅速打开地面上隐藏着的盖子下滑到地道,从另一个出口爬出,顶开另一端的盖子,观察敌情。原本是地下防空洞,方少陵和段晓星合计了一下,命人造出了四通八达的地下暗道。先锋营一百多号人,从不同方向迅速扰乱军队。因为黑幕的掩蔽,只让日本人觉得是见了鬼。
段晓星朝天放了个信号弹,所有人冲出暗道,一时枪声,爆炸声响成一片。段晓星手里还留着些铁罐子,一边往后山跑一边往日军队伍里扔,那东西没什么杀伤力,可动静大,仿佛是特意吸引人注意力似的。
“有埋伏,撤!”中田义夫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但是显然在极度混乱的场面下已经毫无用处,那些被吓破了胆的日本兵见到了这些装神弄鬼的,纷纷红了眼,不管不顾的就追了上去。
先锋营的任务就是引大部队进后山,可一百人对上上千人毕竟还太悬殊,子弹和轰炸后的弹片从段晓星身边擦过。段晓星还拐着腿,几次差点被命中,好在这么多年练功的底子反应比一般人快一些,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避开了一枚手榴弹。
方少陵就在山上,紧紧抓着手里的望远镜,场面太混乱,他根本分辨不清黑暗中厮杀在一起的到底是谁。
“师座,动手吗?”
“等。”
武志强踏前一步,看着山脚下火光冲天,不知道方少陵打的什么主意。
段晓星逗人玩儿似的,引着人跟他后头到处跑,原先只是十几人,到后头跟了上百号人,段晓星穿的是黑色的外褂,日本兵看不清只能用扫射,火力强劲,段晓星抱着头只顾逃窜,脚下的地都散发着子弹打过的热度。
叶青和大强子则带着其余的人摸到军营大门口,迅速用铁丝拉成一道网,靠在沙包后头,玩命儿的用手榴弹往后方投掷,中田义夫刚逃到出口却被手榴弹逼得连连后退,整个415团都被困死在国军营里头。
段晓星跑的力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鬼子,笑了笑,奋力朝天上扔去一枚信号弹,而后一个闪身滚到了土坑里头。
日本兵毫不犹豫的追了过去,立时地雷爆炸声连环响起。与此同时,山上杀声四起,居高处占地理优势,上头不断有手榴弹扔下来,纷纷在地底下炸开。鬼子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四处逃窜,这一下就干翻了日军半个团。
侥幸没被炸死的鬼子一股脑的往军营出口涌,藏在边侧的坦克机甲冲了过来,将逃窜的日本人碾压在履带之下。爆炸声,惊叫声,肢体断裂的声响交织成残酷乐章。
后方的国军从山上杀了下来。
方少陵身为师长本应该留守后方,可武志强也知道劝不动他,只能随身护着。方少陵一路奔下山,往段晓星消失的地方跑过去。
山脚下的地雷埋的多,爆炸威力也惊人,方少陵原本并不同意这么做,毕竟如果引了人来,恐怕自己也逃脱不了。可这个方法却最有效,方少陵拗不过段晓星,只得在雷区与后山之间利用天然地沟挖出一条深坑来,虽说测试过几次,但毕竟与此时的情况不同,后头有鬼子追着,前头又触动了地雷,如果时间没掐准,便也可能同那些个被炸死的鬼子一个下场。
方少陵坡脚一路滑到坑下,整个坑长不过三米,深五米,边上堆满了沙包。除了土并不见人,方少陵心里一个搁楞,脸色刚沉下来,突然看见脚边的土里伸出一只手来。方少陵抓着那手,疯狂的用随身佩剑挖开四周的沙土,段晓星被刨了出来,满脸满身的沙土,坐在一边咳个不停,地雷轰炸的威力太大,直接叫段晓星被埋了起来。
段晓星一边咳一边喘。“没被打死,倒要被活埋了。”
方少陵一把搂住他的脑袋,在他头顶狠狠亲了一下,亲了一嘴的土,方少陵却只顾大笑。被段晓星一把推开。
“走,验收成果去。”方少陵站起来,同段晓星伸出手。
段晓星反手拍了他的手掌一下,然后又握住,被他用力一拉,站了起来。
溃败。毫无招架之力一面倒的胜利。
段晓星爬出沙坑,看到的是满地狼烟。尸体,无穷无尽的尸体在他脚下绵延,远处还有日本人的哀嚎声,空气里都是腥臭的焦味儿,让人作呕。
“好听吗,这声音?”方少陵的脸上是一种享受一般的笑容。
段晓星沉默,这是他期盼已久的胜利,他却觉得悲伤,并不是为了这些死去的日本人,而是为了那些没能亲眼看见这场胜利战死的烈士。
时至今日段晓星依然厌恶战争,即便他最终获得了胜利,可这又如何,对他来说失去的永远不再回来,比如苍龙门,比如麻强,比如小光。与这战火中,他似乎又看见了他们生动的脸。他们什么都没得到,却什么都已经失去。
方少陵看着段晓星的侧脸,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段晓星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守住苍龙镇,他做到了,灭掉415团,他也做到了,当这些给予他勇气的目标被一一达到,那么段晓星剩下的只有沉重的悲戚和缅怀。
方少陵牢牢握住段晓星的手,段晓星茫然的看着他,“这就是你要的大胜利。”
“对,我们救了很多人。”
方少陵知道段晓星最在乎的是什么,唯有活着的人能打动他。段晓星点点头,“这是我唯一庆幸的地方。”
最后的扫场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枪声一夜未停,直到最后一个日被人被击毙。这场胜利对所有人来说无疑是振奋而大快人心的,四十九师的大旗插在最高的土堆上,嘹亮的号声在日出之时奏起,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胜利的曙光终将照耀在zhongguo大地之上。
章 卅八
苍龙镇依然是一座宁静的死城,天刚亮,街上的石板路上都是咔哒咔哒整齐的脚步声。
躲在屋子里的百姓听到这声音却只觉得害怕,可仔细了听好像又不是日军的动静,吵吵闹闹还夹杂着鞭炮的声响。胆子大些的悄悄卸了厚实的门板从门缝里往外看,一眼就见着了中田义夫的脸,吓得忙把脑袋缩回来,可想着又觉得不对劲,凑上去看,那中田义夫哪里是往日里嚣张的样子,眼下正被人押在前头走。他后面跟着的是国军军队,年轻将帅骑着马威风凛凛的巡街。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地窖里从防空洞里走出来,好奇的拉着随行的小兵问,“你们是谁?”
那小兵意气风发道,“国军四十九师,咱们赢了,你们不用再怕那些鬼子,统统被我们打死了。”
一时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苍龙镇,霎时一座死城活了过来,他们的脸上还惊疑不定,他们一路跟着国军队伍,跟不上了就小跑着。
苍龙镇有个集市,是最热闹的地段,只是这几年来渐渐隐没成了空地。集市上搭了个戏台子,好的光景里三五不时会有戏班子来演,这会儿子早荒废了。方少陵让人收拾收拾那戏台子,在正中间摆了张红木的太师椅,两边站满了卫兵,武志强引着方少陵走上台去。
戏台子已经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双双眼睛盯着方少陵看。
方少陵坐着也没什么规矩,一只脚踩在椅面上,挥了挥手,让人把中田等人押了上来,除了活捉了中田,连带还有几个小队的队长也没有当下击毙。
五花大绑的中田被两个兵几乎用拖的给弄上了戏台子,中田虽然被俘,但依然认为自己是日本人高人一等。方少陵一使眼色,两个小兵狠狠踢了中田的膝盖弯一脚,顿时让中田跪于众人面前,中田被压着不能动,只能抬起脸凶狠的看着前方,站在最前排的被吓的退后两步。
“你们这群支那猪,放开我!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少佐,你们没有权利处罚我!”中田垂死挣扎一般吼道。
方少陵看了一眼柴崎克洋,柴崎克洋虽然万般不愿意还是一五一十的翻译给方少陵听,方少陵听了只冷冷一笑,放下腿,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一步步走向中田义夫。方少陵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抬起来,“说的既不是人话,留着张嘴倒也无用。”笑着手里一个用劲把中田的下巴卸了下来,随后背对着百姓将匕首捅进中田的嘴里,中田眼神终于慌张起来,可为时已晚,只听到含糊的惊叫声,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方少陵在他嘴里搅了两下收起刀,把人放开,中田跪不稳倒在地上,被血呛到咳了两声。方少陵看了看满是血的匕首在中田衣服上蹭了蹭。
段晓星就站在太师椅的后头,对方少陵做的事看的一清二楚,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段晓星永远记不会忘记他是怎么用五个女人的命逼迫他。
方少陵擦完了匕首蹲下来拍了拍中田的脸,倒还有点骨气没有晕过去,方少陵笑着举起匕首狠狠插了下去,底下一片惊叫声。可中田却已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整个人痛的抽搐了一下,匕首穿过他的手掌扎在木板上。方少陵站起来,坐回原位,“日军415团皇军少佐中田义夫,残害我zhongguo同胞,作恶多端。志强啊。”
“在。”武志强上前一步,一碰脚跟敬了个礼。
“拉出去沿着东大街走一圈,叫大家伙儿出出气。”
“是。”武志强领了命令,挥手责令一队精兵押着中田同五十岚等人下戏台子游街。
百姓呼啦啦的跟着游街队伍走,到底是孩子胆子大些,捡了地上的石头朝中田扔过去,一个两个做了,所有人也就不再有顾忌,扔石头的,上前用拳脚的,武志强也没拦着,只是让小兵在一边看着,别叫日本人趁乱有什么动作伤了百姓。
“走吧。”方少陵突然起身往戏台子下头走,段晓星一愣,拐着脚跟了上去。
方少陵自己上了马让段晓星牵着往原本的方府走,段晓星腿脚本就不好,手里还牵着马,走路的姿势更加怪异,方少陵只看着笑,也没说什么。
幸好方府离得不远,不消一刻就到了。方少陵示意段晓星把马拴在门口,后头跟着的卫兵把东西搬了进去,原本好好的宅院因为常年废弃着显得有些荒凉。
段晓星站在门口,方少陵朝他招招手,尔后自顾自的往里头走,行李被放置在方少陵房间的桌子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家具和字画,看来是被扫荡过了,方少陵打量了一番,打开行李箱,翻出一套衣服随手递给身后的段晓星。
段晓星疑惑的看着方少陵,方少陵终于从行李箱里翻出来他的折扇,哗的展开来,掩住嘴,一双眼满是调笑,“怎么,等我替你换了?”
段晓星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衣服,还是不明白,方少陵用纸扇顶了顶他的腰。“你想穿脏兮兮的国军服去武馆?”
段晓星眼睛一亮,方少陵好笑的摇头,“成了成了,我把房间让给你。”方少陵一边笑,一边退出房门。
那料子一摸就是极好的,虽然不是段晓星从前常穿的式样,可也差不离,里头是祥云纹白色织锦,外头是淡青色长衫,盘口是铜质镂空雕花,极是细致。段晓星经过昨夜一战还未来得及擦洗,浑身都是泥土,脱了军服正要除去衬衫,解到一半,余光瞄到门口鬼鬼祟祟的探着个脑袋,段晓星随手操起桌上的小木棍扔了过去,一声惨叫,门啪的被关上了,段晓星瞥了一眼,无奈的笑笑。
换好衣服,又拧了一把水擦干净了脸,段晓星神清气爽的打开门,方少陵也换了一身同款式的暗棕色长衫,手里摇着他那把风流纸扇,掩着大半张脸。段晓星卷了袖子挑眉问,“怎么着,没脸见人了?”
“掌门哪儿的话。”方少陵放下扇子,若无其事的同段晓星点点头,“走罢。”
段晓星只笑的眯了眼,方少陵那鼻子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了,红彤彤的。
出了门依然是段晓星牵着马,苍龙山一直是日本人守着的,段晓星四年来就算想回去也没法子,这下是真正归心似箭。脚步更是急切,只恨不得立时揍了方少陵下马,自己骑上去。
方少陵时不时的回头看看,直到看不到方府满口站着的哨兵了,才倾了身子说道,“上马。”
段晓星一愣,回头看了看,的确是见没人看着了,也不跟方少陵别扭,踩着马镫一下翻了上去,但只能坐到方少陵后头。段晓星推了推方少陵,“往前一些,我都抓不着缰绳。”
“你抓着我就是。”方少陵夺过缰绳,一夹马肚,整个冲了出去。
这马跑的快,方少陵倒有些意犹未尽,段晓星还没等挺稳心急的翻身下了马,一瘸一拐的往武馆奔去,方少陵撇嘴,寻了棵树把马牵起来,晃晃悠悠的溜达进去。
武馆也是被日本人给扫荡过了,所有的座椅摆设统统倒在地上,一片狼藉。段晓星管不上这些,穿过长满杂草的院子直奔里头的祠堂。门轴常年没人上油锈的厉害,段晓星稍一用力,吱嘎一声,迎面扑来的灰尘叫人忍不住咳嗽,段晓星扬了扬灰尘,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祠堂。
兴许是死人牌位晦气,那些日本人倒没怎么搜这里的东西,还都是好好的样子,只是常年没人照顾,到处落着灰,段晓星心里松了口气,抽出供桌地下的蒲团,磕了六个响头。
“爹,我回来了,把大师兄也带回来了。”段晓星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是麻强烧下来的灰,段晓星把纸包放在供桌上。
方少陵走过来,也没用蒲团,直接撩了下摆跪下来磕了个头,“我把晓星带回来了。”
章 卅九
这是方府过的最热闹的一个年。匾额上挂着大红的绸缎子,两边是贴了双喜的灯笼,小兵抬着红木箱子进进出出的跑。说来也奇怪,苍龙镇打下来后,上头也没个动静下令调队,方少陵整个四十九师暂时驻扎在苍龙镇,也算安定下来,方少陵便让人把老夫人同方家二小姐从青城接过来过年。
却也正巧,这战争并没埋没了儿女情长,那二小姐方心怡同萧清羽于这战火之中暗生情愫,这会儿子时局算是稳定下来,也就想着成亲的事儿。方少陵没见过那萧清羽,怎么放心自己的亲妹下嫁,定要接了来北平办事儿。那萧清羽家在青城也算有头有脸只是战争时期才中道没落,靠卖墨宝为生,虽有傲骨,却不得不低头。
“师座,老夫人同小姐来了!”武志强未进门就开始喊。
方少陵正猫在房间里捣鼓几根柳条儿,被武志强喊得颤了一下,剪子直接划了手指见了血。“新年里见血可不是好兆头。”方少陵含着手指嘟哝道。
方家也算经历过起伏,方少陵惨败那会儿东山再起靠的还是方夫人的私房钱,所以对老夫人,方少陵是再恭敬不过了。方夫人穿的仍是旧时的滚边大襟裙褂,沉稳的紫色万寿纹,头发一丝不苟的挽着髻,表情冷淡,方心怡挽着她,一脸好奇的东张西望,毕竟还是小姑娘的模样,褂子是淡粉色的云釉,活泼俏皮。
方少陵放了家伙从内堂穿出来,“母亲。”
“嗯。”方老夫人点点头,在大堂坐下,“张罗的不错。”
“哥。”方心怡笑着朝方少陵做了个鬼脸,方心怡自小跟方少陵亲昵,即便几年没见着 面依然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姑娘。
“都快嫁人了,怎么还是这般轻浮。”方老夫人瞥了一眼方心怡,方心怡吐吐舌头,乖乖坐下来不调皮了。
方少陵无奈的笑笑,抬眼打量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那男人长得倒是不错,穿着清爽的长褂,站的笔挺很有些傲骨。“你就是萧清羽?”
方少陵对谁说话都算不得客气,还有些傲慢。萧清羽瞬间皱起眉头,但仍是回了礼节,“是。”
“哥。。。”方心怡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气,往后拦了拦萧清羽,生怕被欺负了去似的。方少陵只觉得好笑,到底是女儿家外向。
“行了,先住下罢,今日是初九,府里须得准备准备,倒不如十五元宵成亲,喜事凑双,如何?”方少陵摆摆手,转头同方老夫人商量道。
“随你做主。”方老夫人起身,方心怡赶紧上前扶着,“少陵,让人准备些香火,我今日还得诵经礼佛。”
“是。”
自打方父死后,方老夫人便不再过问外事,只一心礼佛。
“后勤处长崔有良呢?”方少陵喊道。
外头跑着的一个小兵站定,行了个礼,“报告师座,这两日都没人见着崔处长。”
方少陵一皱眉,胡乱的挥挥手,那小兵抱着红绸子转身要跑,接过同迎面跑来的撞了个正着,方少陵也知道府里要办喜事,靠这群爷们儿的确难免会乱,只是在方老夫人面前失了礼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板着脸喝道,“急什么!”
那小兵正了正被撞歪的帽子喘气儿道,“师座,刚去请了段营长,他说在山上吃就不下来了。”
“什么?”方少陵一下站起来,瞪着那无辜的小通信兵。“由得他去便爬到我头上来了,去,再请,请不回来就给我押回来,说是我的命令。”
“是。”小通信兵领了命令一溜烟的跑没了,生怕方少陵的火气发到自己身上来。
“段营长,是谁?哥哥这般在意?”方心怡骨碌转着眼睛好奇的看着方少陵。
“咳,问那么多做什么。”方少陵啪的打开纸扇遮住半张脸,轰了方心怡扶方老夫人进房,方老夫人看了看方少陵,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叶青他们不能总待在国军营里头,跟了段晓星上苍龙武馆帮忙收拾,这毕竟是段晓星的家,上了山就不肯下来。方少陵也就由着他多呆一些时日,得空了自己上山来探探也好,说说话也好,只是这两日忙着方心怡成亲的事儿,方少陵不得空,一日不见心里头就落了空似的,这才赶了通信兵上来请人。段晓星知道方少陵的脾气,若是还不下山,虽然一个小通信兵是奈何不了他,只恐怕方少陵要领着兵亲自上来。
段晓星安排了叶青他们吃喝用度,嘱咐再三才恋恋不舍的下山去。他也有些时日没去方府了,看着到处挂着红绸灯笼,门上贴了大红喜字,士兵匆匆忙忙的跑着,段晓星拉了人想问,但好像都停不了脚步。
段晓星疑惑的走到内堂,方少陵手里正拿着裁缝给做的喜服要拿去给方心怡试,一抬头就见着懵懵懂懂的段晓星,顿时心里头就被猫抓了一样痒痒的。“看什么呢?”
“谁要办喜事么?”段晓星跛着脚走到方少陵身边。
“方府办的喜事,除了我还有谁?”
“哪家的小姐这般不长眼?”段晓星停了脚步,不往方少陵身边走了。
“可不是那段家的么?”方少陵笑眯眯的拿了喜服往段晓星身上比划,“新媳妇儿来试试这衣服。”
段晓星脸上烧了起来似的,比那喜服还红些,“胡说什么!”
“哪里胡说。”方少陵把衣服挂在椅背上,一本正经的用扇子比划道,“你看喜字也贴了,灯笼也挂了,喜服也做了,媳妇儿你还想耍赖不成?”
方少陵说的也不是假话,更何况倒也符合他一贯霸道的作风,段晓星一时语塞,瞪圆了眼睛看向方少陵。
方少陵跨前一步,抓着他的手,逼迫似的压向他,“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段晓星被方少陵逼得后退一步,方少陵却得寸进尺整个人几乎都贴了上来,一双眼凝视着他,“肯是不肯?”
段晓星浑身一震,方少陵是了解他的,他要他与之并肩作战,那是一种平等的对待方式。段晓星不是女人,不是废人,是能与方少陵同袍之人。
段晓星看着方少陵的眼睛,里头满是急切和期待。
“哥,你在做什么?”
段晓星扭着手肘一推,方少陵顺势放开他,退后一步,“心怡,跑这儿来做什么!”语气甚是不快。
方心怡撇撇嘴,“我去拿喜服,裁缝说你一早就拿走了,我到处找你呢!”
“倒是想嫁的很。”方少陵叹了口气,戏谑道。
段晓星听了这话瞬间就明白了,横了方少陵一眼,方少陵只赔着笑笑,把衣服拿给方心怡,“拿去拿去,闹心的很,闹心的很。”
“哼,我碍着你的好事了么!”方心怡做了个鬼脸,看看方少陵看看段晓星,骨碌着眼睛笑道,“我同娘说去!”
“臭丫头!别去烦母亲!”方少陵冲着方心怡的背影喊道。方少陵转过身来,就见着段晓星对他冷笑。
方少陵作投降状,“我错了还不成么?”
段晓星刚哼了一声,方少陵又嬉笑着说,“我知你委屈,这喜堂让与心怡就是了,你要嫁我,还须得拜堂么?今儿入了洞房就是。”
段晓星操起桌上到的茶杯朝方少陵掷过去,方少陵一缩脑袋,堪堪砸在他身后的墙上,方少陵笑嘻嘻的嘀咕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段晓星拿他那副无赖样全无办法,只能气鼓鼓的自己走了,方少陵却在他身后得意的笑。
成亲前一日整个方府简直是乱了套,段晓星也帮着做事,方少陵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走进走出哄他说话。
“师座,上头来消息了。”武志强拿了封实的密件交给方少陵。
方少陵不耐烦的抽过来挑了密蜡,拿出信纸来看,段晓星一转头,只见方少陵脸色突变,不由得纳闷探头来看,方少陵立刻收了信交给武志强,吩咐道,“志强,拿去烧了。”
方少陵从未瞒过段晓星,军中密件从来都会拿与他看的,哪会有今日这样一眼都不让瞧,摆明了是不想让他知道。段晓星拧着眉却不说话,毕竟方少陵才是师长。
方少陵神情复杂的看了段晓星一眼,最后也只是说道,“我去去就回,这两日别出方府。”
段晓星感应一般反手抓住方少陵的手,方少陵拂开去,笑道,“放心,没事。”
章 卌
府里筹办喜事,就连方少陵房间里的梳妆台都贴着喜字。今日方少陵穿的是正式的军装,方少陵站着弯下腰对镜子整理衣领,动作认真缓慢,像是进行某种圣神的仪式。
突然外头传来吵闹的动静,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段晓星冲了进来,握着拳红着眼瞪向方少陵,“是你下的令搜查苍龙武馆?是你把叶子他们抓走了?”
方少陵仍是一丝不苟的在弄他的衣领。“是我做的。”
段晓星一把扯住方少陵,手臂青筋暴起,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这是蒋先生下达的剿共命令,我不过是执行罢了。”方少陵冷淡的看着段晓星。
“她,他们,是我姐姐,是我兄弟,没有他们,我早就死了!为了一条命令,你竟然要残杀同胞?你要杀zhongguo人!”段晓星太过激动,整张脸憋得通红,眼里满是仇恨和不甘。
“不是为了一条命令,为了前途,只要蒋先生全面获胜,我就会是开国元勋,那时就不仅仅是一个师座。”
“方少陵,”段晓星松开方少陵,一脸平静,“谢谢你教会我这么多东西。”
方少陵笑了笑,一把将段晓星的脑袋按在桌子上,“我还教过你,对敌人要用枪。志强,把他给我押下去看着,不许他出去闹事。”
“是。”
“方少陵!你不用做那么绝,我自己会走,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放开我!”段晓星狠命的挣扎,可全然无用,被武志强拖了出去。
方少陵深呼吸了口气,面无表情的对着镜子继续整理被段晓星揪乱了的衣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床边的柜子,然后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出。
那里头什么贵重物品都没有,只有一盏兔子灯。
一日前
方少陵见到崔有良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惊讶,这倒是出乎崔有良的意。
“方师长可收到了蒋先生的密函?”崔有良连基本的客套都省了,直接切入主题,一脸得意的看着方少陵,眼里满是急切,像是急着看他死。
“当初我不该心软饶了你的命。”方少陵自顾自的坐下,拿起水壶沏了杯茶。
“现在后悔了么?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我崔有良发过誓,你方少陵收编我十七师,贬我做后勤处处长之仇我有生之年定当相还,你真是没让我失望,这么快就给了我这个机会,说起来我倒要好好谢谢方师长。”崔有良替自己倒了一杯敬向方少陵,方少陵手指摸着杯口玩,没有同他碰杯的意思,崔有良冷笑一声,自己一饮而尽,“你来见我,想来是已经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方少陵微笑着一挑眉,“哦,我想起来了,想清楚你这两日无缘无故离开军营去了哪里,想清楚我身边这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竟会有人告密。”
“方少陵,你别不识抬举!”崔有良猛的一拍桌子,“我现在是蒋先生身边的特派委员,监督你亲自剿共赎罪,蒋先生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与那些共党合作铲除日军的事蒋先生也下达了嘉奖的意思,现在415团全军覆灭,你也该替蒋先生处理那些共党残党。”
“我唯一后悔的并不是收编十七师时饶了你一条狗命,而是居然派你去了后勤处,让你接触到我同蒋先生的信件,你倒是好心计,封蜡也能原样滴上去,叫我没防住,我当时就该叫你去先锋营,头一个冲上去杀鬼子,没死成算你命大,死成了就叫你记住到底谁才是敌人!”方少陵冷哼一声,轻蔑的看向崔有良。
“很好,方师长的意思是不准备按照蒋先生的指令去做了?”
方少陵啜了一口茶水,不说话。
崔有良拍了拍手,“有骨气,不过有些事可能我还没来得及同方师长报备,蒋先生也听说了令妹下嫁的喜事,特别派人送了礼来,这个时辰了,看来已经去了府上,眼下应该已经在同令妹方老夫人说话吃饭了。”
方少陵脸色一变,蹭的站起来,“有什么事我方少陵一人承担,与我家人无关!”
“方师长这么激动做什么,”崔有良占了主动权一下又神气活现起来,笑眯眯的用力拍拍方少陵的肩膀,“方师长何必动气,蒋先生只是派人去送礼,可不是要去吃人。主要你乖乖听话,令妹的婚事自然能如常进行。”
方少陵突然抽出腰间的枪,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将崔有良反手按在桌上,一手压着他的脸一手用枪顶住他的脑袋,一双眼凶光毕露,“崔有良!你有种,我告诉你今日我照样可以要你的命,我方少陵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崔有良身边的亲兵纷纷举起步枪对准方少陵,方少陵回头瞪住他们,离得近的亲兵被震的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方少陵松手放开崔有良,“告诉蒋先生,我知道怎么做了。”说罢一把枪拍在桌面上,直接走出房门,那些兵只敢用枪指着就这么看着方少陵离开。
崔有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拿起桌上的枪掂了掂,笑了。
段晓星被武志强关在柴房里,因为方心怡的婚事也抽不出人来看着,只在门口落了锁。段晓星坐在柴房里,揪住自己的头发,一下一下的把脑袋往身后的墙壁上磕,如果不是昨夜柴崎克洋通风报信只怕他现在都不知道方少陵背着他做了什么,克洋告诉段晓星叶青他们统统被方少陵关了起来,说是领了蒋先生的命令要处死这些共党。
段晓星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背后捅了一刀毫无招架之力。他不相信与他一路走来的方少陵竟然会这么做,段晓星只想着要去质问方少陵,却被柴崎克洋拦了下来,“晓星,他可以杀掉叶子姐,也可能会杀掉你!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自他回来,我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他是军阀出身又跟着蒋先生做事,他根本不懂民族大义,他只知道要赢胜仗,拿军饷,你太天真了,晓星,跟我走,离开苍龙镇,离开方少陵。”
“他没承认之前,我不会走。”段晓星拂开柴崎克洋的手,“克洋,叶子姐他们。。。他们也不在了,你原本就不是四十九师的人,你自由了,快点离开,离开苍龙镇,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段晓星说的决绝,转身就走根本没有听他的回答。
柴崎克洋从身后看着段晓星,“我会被遣返日本。”
段晓星顿了一下,笑了笑。“那很好,那里毕竟有你的家。”
柴崎克洋看着段晓星越走越远,最后轻轻的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会给我一个家。”
柴崎克洋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段晓星来说,家人只有方少陵,所以即便到了这一刻,段晓星仍然选择相信他。
尽管这种相信狠狠扇了段晓星一个耳光。
段晓星茫然的看着柴房的屋顶,因为化雪,屋顶渗着水,一滴一滴往下掉。落在段晓星的脸上,划出一道潋滟的水痕。
头一日,他还看见方少陵慌张藏起的兔子灯,原来他还未曾忘记好的光景要再给他做一只更好的。方少陵装的若无其事,段晓星便也只当不知道,像是看一只蹑手蹑脚进屋偷鱼的猫,让他得意洋洋的翘着胡须,然后故作聪明的把鱼扔到他的面前,讨赏一样的看他。
头一日,方少陵还替他找了一把梵婀林,虽然音色不如他原先的那架,但也足够叫他欣喜,段晓星穿着白色的短褂,有些长的刘海遮住眼睛,他抚摸着每一根琴弦,然后夹住小提琴试音,尽管他的手不再灵活,再也无法拉出那样动听的旋律,可段晓星知道,那些他曾活过的最好的光阴就好像那些音符,虽然不再完整却一一的重现。形成另一种曲调。
可当段晓星再次睁开眼,这些都变成了幻影,不过12个时辰,什么都变了,他们识得的这十年于段晓星来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段晓星低头,捏了捏拳头,尔后猛的抬头,眼睛里闪着不灭的光。
章 卌一
新娘子是正午进门的,鞭炮放的劈啪作响,方府办事一定是极其隆重的,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来看热闹。方少陵端坐着,也不同人奉承。武志强匆匆进来在方少陵耳边道,“没看住,让段晓星跑了。”
方少陵闭上眼,沉着声音道,“让他走罢,反正我也没打算留住他。”
武志强还想说什么,被方少陵不耐烦的摆摆手挥退了。
方心怡待在新房里不能出来,只有萧清羽在招呼客人,他今日穿着大红的喜服,平日脸上病态一样的苍白都被衬得红了。方少陵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在凭空发愣,整个喜堂到处是嘈杂的人声,可方少陵却觉得他什么都听不见。
天黑下来,才要开喜宴,这会儿是人最多的时候,开宴前,按照家乡的习俗,还是得拜堂。还没到时辰,媒人先进房间去请小姐。
方少陵作为长兄同方老夫人一同坐在高位。
“让开让开。”喧闹的喜堂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看着闯进来的一队国军。为首的却是几日不见的崔有良。
“方师长,约定的时间可已经过了一刻,走罢,同我一起去见蒋先生。”
方少陵抬了抬眼皮子,依然一副傲慢的样子看着崔有良,“来了就喝杯喜酒。”
“这就不用了,走罢。”崔有良使了个眼色,一队卫兵拿着枪围住方少陵,武志强迅速站出来,挡在方少陵跟前。
方少陵拍了拍武志强,折了折自己的军装袖子,漫不经心道,“志强让开罢,不过是去说些事情,迟些就回。”
“师座!”
方少陵摇了摇头,同身后的方老夫人行了个礼。“母亲,少陵先走一步。”
方老夫人半闭着眼点了点头,手里还拿着一串念珠。
方少陵跟着崔有良往门口走去。
四十九师的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愣愣的看着,方少陵挺着背慢慢往外走,穿过中堂,踏出高高的门槛,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走了。
方老夫人闭上眼,手里一个不稳,整串念珠断了开来,散了一地。
方少陵并没有走多远,被崔有良带到了附近的密林里,透过树干还能看到方府敞亮的灯火和喜庆的唢呐声。
“方少陵,你以为做做样子,抓了再放就能瞒得过我,瞒得过蒋先生?”崔有良用马鞭拍了拍方少陵的脸,“蒋先生可是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懂珍惜,既然你不愿意剿共,那只好劳烦您给兄弟们做个表率。”
“我说过我只杀日本人,绝不会把枪口对向自己人。”方少陵一脸不屑的看向崔有良。
“日本人投降是迟早的事情,可是这zhongguo的土地只能一个政党,那必须是国民党,这才是当务之急!”
“国民党,呵呵,就养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崔有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揪住方少陵的头发,“你倒是现在还能嘴硬!”
“可笑至极,我说过我方少陵所做之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方少陵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
“今日你还不是落在我手上?”
“若不是你用家母和小妹的性命威胁于我,我方少陵能输给你这狗东西?我方少陵灭了这么多日本鬼子,竟栽在自己人手里,苍天无眼。”方少陵阴狠的看着崔有良。
崔有良不禁倒退一步,挥手道,“快,执行枪决。”
小兵押着方少陵跪在地上,一把枪对准他的脑袋。
砰。
枪声响起,倒下的却不是方少陵。
方少陵皱眉看向开枪的那人,“走了做什么回来?”
那人跛着脚从暗处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中正步枪,脸上满是笑容,“你教的东西,我得做给你看,对敌人要用枪。”
方少陵深深叹了口气,他以为他起码保全了他的,就算段晓星会怨恨他一辈子,可没什么比他还活着重要。
段晓星拉栓,一枪打在崔有良的脚边,崔有良一个跟头翻了过去,惊慌道,“给我抓起来!”
段晓星突然举起枪对准围上来的小兵,然后扔在地上,小兵见他扔了武器,一窝蜂涌上来把人扑倒在地,绑了扔在方少陵身边。段晓星有些孩子气的盘起腿坐起来。方少陵摸了摸他的脸,无奈的叹口气,“你说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你也同我说过你杀了叶子他们。”段晓星的一双眼格外亮堂。
“你。。。找到了他们?”
段晓星点了点头,突然笑起来,“我信你,方少陵,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看你活着,好好的,看着日本人投降,看着苍龙武馆再建起来,看着你说过的zhongguo将会有的共产主义。”
“可没人陪我看了,爹死了,小光大师兄他们都死了,克洋回了日本,叶子他们进了北平城,没人了,都走了,现在连你都不打算陪我看么?”
“晓星那不同,为了保全我家人,我的四十九师,我的理想,我的底线,还有你,我的段晓星,我必须得死。”因为方少陵是四十九师师长,如果他要反,那就是整个师反,蒋先生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必然会掀起狂风大浪,连带他身边的人一概剿清。
段晓星没再接他的话,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少陵,是要拜堂了么?我听到声响了。”
“是啊,到时辰了,我总算做了件好事儿,叫心怡他们成了亲。只可惜,我做的兔子灯还未来得及送你,今日元宵,我答应了你要送你一盏更好的,可是没机会了。”方少陵一眨不眨的看着段晓星,想把他的样子永远留住。
“是啊,今日元宵,总该团圆。”段晓星挣扎着端正的跪好,亮着一双眼看向方少陵,“你记得问过我的话么?”
方少陵沉默的点点头,段晓星笑了,“肯,我肯。现在就拜,同他们一起拜!定要拜了你母亲!”
方少陵心里头一颤,绝望,痛苦,快乐,感激,千般万般的言语都无法形容一分。他也跟着端正的跪好。
“一拜天地。”方心怡同萧清羽笑着对门外拜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方少陵一边说一边同段晓星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方心怡同萧清羽拜向方老夫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方少陵与段晓星面向方府的位置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方心怡与萧清羽跪了下来,相对着拜扣。
砰。
方少陵倒了下去,段晓星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接着他的话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然后深深拜了下去。
砰。
段晓星倒了下去,胸口还残留着子弹擦过的灼热,段晓星费力的睁着眼,双手抓住方少陵的手,可终究眼前沉入黑暗,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不知手中可抓着他的手,不知下到地府可还能结伴。
岂曰无亲,与子同坟。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读停战诏书,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终于以日方的无条件投降宣告结束。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蒋介石为首的国名党政府在国共内乱中失利,退回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
被战争洗礼过的苍龙镇一片祥和,山脚下不知谁在唱:山青青哟那个路遥遥,打完鬼子呀么就回家,就回家。
秋天的苍龙山极美,漫山遍野开满了黄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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